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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学无古今中外”是我的一个梦

2015年02月02日 10:39 | 作者:李零 | 来源:今天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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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李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古文字学家。

  2008年,奥运会在北京举办。当时有个口号,叫“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中国人有个非常古老的梦,这个梦叫“大同世界”(《礼记·礼运》)。谁都希望朗朗乾坤,天下为公,天下大同,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战争。但《圣经·旧约》上不是有个故事吗,上帝害怕人类齐心合力造巴别塔(Tower of Babel),上出重霄,扰乱了天上的安宁,故意制造了语言差异,让大家说不到一块儿。我们这个世界被两大主义(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六大宗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印度教、道教、佛教)分裂,每个国家有每个国家的梦,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梦,哪怕夫妻,两人就是睡在同一张床上,都没法做同一个梦,中国话叫“同床异梦”,无可奈何呀。

  汉学(Sinology),本义是中国学。中国只有一个,但研究中国者,看法未必相同。不一样没关系,重要的是,我们是不是想了解对方,了解彼此的差异到底在哪里。我相信,自外观之有自外观之的好处,自内观之有自内观之的好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取长补短,才有比较完整的认识。当然我理解的交流是平等的交流。

  今年是法国汉学200周年纪念。这200年怎么算?现在是从1814年雷慕沙(Jean-Pierre Abel-Rémusat)在法兰西学院开设汉学讲座开始。如果加上传教士汉学的历史,有人说,何止200年,恐怕得300年。当然,法国汉学的黄金时代还是二十世纪上半叶,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沙畹(émmannuel-édouard Chavannes, 1865–1918)和沙畹弟子的时代。沙畹是法兰西学院汉学讲座的第四位教授。伯希和(Paul Pelliot, 1878–1945)、马伯乐(Henri Maspero, 1882–1945)和葛兰言(Marcel Granet, 1884–1940),都出自他的门下。

  中国有个词叫“泰斗”。什么叫“泰斗”?“泰”是泰山,“斗”是北斗。泰山是五岳之尊,北斗是众星所拱。前两年,我上泰山,在山顶过夜,等待看日出。夜里,抬头一看,繁星密布,北斗横陈。我看见的北斗是泰山上的北斗,真正的“泰斗”。

  当时,我想起一个名字,这就是沙畹。法国汉学,沙畹是真正的“泰斗”。他读中国古书,迷上的是《史记·封禅书》;壮游中国,迷上的是泰山。他是把泰山当中国早期宗教的象征。泰山博物馆的馆长跟我说,法国给泰山博物馆送去一套老照片,希望他们按照片上的景点拍一套新照片作为回报。这个想法很有意思。

  沙畹写过很多东西,其中最吸引我的一篇,是他留下的最后一部着作,《投龙》。投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道教仪式。在他之后,中国出土了很多新资料,泰山出过唐宋两代的封禅玉版,嵩山、衡山、武当山,还有太湖、西湖、济渎祠,很多地方都出土过投龙简。特别是华山脚下出土了一件战国时期的秦骃玉版。这一发现一下子把这类活动与它的先秦背景连在了一起。秦骃玉版是秦惠文王占领华山后祭祀华山的遗物,年代在公元前4世纪,铭文将近300字,样子跟投龙简很像,功能也很接近。出土地点,我调查过,就在华山脚下的那个停车场。这个地点是战国秦汉太华山祠的故址。1999、2000和2010年,我在三篇文章中特意提到他的着作,感谢他对我的启发。

  法国人曾经做过中国梦。十八世纪是大帝梦。十九世纪,拿破仑之后,这个梦好像没人做了。二十世纪的梦是什么?二十一世纪的梦是什么?施舟人(Kristofer Schipper)教授说,欧洲宗教没意思,中国宗教好玩。我的法国朋友,远东学院北京站的朋友,他们迷上的主要是中国的传统宗教,我没说错吧?

  现在,法国汉学已经衰落,无可奈何。美国芝加哥大学的夏德安(Donald Harper)教授说,美国学生已经不读沙畹及其弟子的书,令人痛心。中国人呢,懂法语的人本来就少,懂法语又通汉学的人更少。我学过五年俄语,忘了,又学英语,也没学好,法语一点不懂。

  不过,我很幸运,我的法国朋友,他们不但喜欢中文,而且喜欢住在中国,特别是住在北京的胡同里,一住好多年,真心跟中国人交朋友,既不拿糖端谱,也不吃拍受捧,用我们的政治语言讲,就是“长期蹲点,跟当地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打成一片”。他们非常看重与中国学者作面对面的直接交流,愿意在我们这里用中文出书,包括《法国汉学》,这多好呀!看不懂的东西,我们也看懂了。

  法国远东学院在远东设站,这是殖民时代的遗产。殖民时代已成历史,但入乡随俗、脚踏实地是人类学的基本精神,这个精神还是很重要。

  我看,在文化交流方面,法国远东学院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

  现在时移世易,有人说,不用英语发表,就是自绝于国际学术。施舟人教授不服气。1998年,我请施舟人教授在北大讲过一堂课,他说汉学的工作语言应该是汉语。这话我爱听,但汉学家未必同意。很多汉学家宁愿用英文发表,也绝不愿用中文发表。他们觉得,英语才是真正的国际语言。英语对他们还是更亲近也更方便,汉语太麻烦。

  法国远东学院大概是个例外。他们每次活动都请中国学者和法国学者直接对话。活动地点在中国,规模不大,但主题集中,每年有个重点。讨论就是认真讨论,没有虚头八脑的仪式,工作效率很高。对话者,中国学者不懂法语,法国学者不懂汉语,没关系。这并不妨碍双方在学术层面上进行交流。他们请了很好的翻译。除了口头交流,每年还结集出版,用中文发表。沟通中国与世界,法国汉学曾经起过很大作用,我希望,今后也能如此。

  我喜欢这样的活动,给过报告,做过评论,为《法国汉学》第14辑写过代序。我认为,《法国汉学》是个创举。我很荣幸能够参加这个刊物的编委会。在这个编委会里,中法学者坐一块儿,一边工作,一边聊天,大家很轻松,大家很愉快。

  这种气氛很难得,怎么说呢?四个字,古风犹存。好就好在古风犹存。法国汉学200年,我更喜欢这种老派的汉学。

  美国的中国研究,跟法国不一样,它有三大特点,一是美国中心,二是非常国际化,三是厚今薄古、学以致用。归齐了,就是一句话,气魄很大。

  这种研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才发展起来。战后的美国,钱大气粗腰杆壮。传统汉学不得不让位于一门新的以美国为中心,延揽天下英才,通吃天下、包打天下的学问。其服务对象是美国的全球战略,好像他们的“全球鹰”(Global Hawk),完全可以坐在家里,居高临下,从天上看这个世界,从网络看这个世界,所有事情,一览无遗,全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有一次,我和夏德安教授在华盛顿看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是个语言学家,据说给《星球大战》配过“宇宙语”。这位先生说,我们的语言学家本来都是研究印第安方言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由政府导向,全部转向东亚,改行研究日语、韩语和汉语。我们中国也有类似情况,1949年后全学俄语,1959年后发展西班牙语,1980年以来是如火如荼的英语热。

  现在,我的美国同行,人们仍然称他们为汉学家,但大学里却没有汉学系。美国人,真是气魄大呀。中国太小,已经不够一盘菜,只能跟日本、韩国搁一块儿,才够一盘菜。他们只有东亚系或亚洲系。中国这几颗松花蛋是搁在东亚这个盘子上。

  汉学家人少,“十几个人,七八条枪”,跟Chinese studies的队伍根本没法比。美国研究中国,重点是海禁初开以来的中国,特别是近现代千变万化的中国。研究early China,在很多人看来,最没理论,最保守,也最没用。美国的时髦理论,很多都从贵国进口,不是来自老气横秋的法国汉学,而是来自非常时髦的“后现代”。法国时髦是时髦在这里。

  中国太小了吗?好像也不对。美国汉学家说,中国块头太大,简直是个“混沌”。他们开过一个会,用公孙龙先生的方法(“白马非马”论),把中国大卸八块,号称“解构永恒中国”。他们有个定义,“只有说汉语的才是中国人”。他们手拿一把快刀,顺手一切,四大边疆没了,再切几下,中国史也没了。结果怎么样?中国史只剩下汉族史,汉族史只剩下朝代史,没有中国,没有中国史。

编辑:罗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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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中国 汉学 研究 国学 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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