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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祈:两岸京剧的一脉传承

2015年12月21日 11:34 | 作者:杨雪 | 来源:人民政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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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王安祈是台湾著名的戏曲学者、编剧,现为台湾大学艺术系特聘教授、国光剧团艺术总监。1955年生于台湾的王安祈,自5岁起就酷爱京剧艺术,尤其对于大陆的京剧演员有着很深的敬仰之情。王安祈做国光剧团艺术总监13年,对在台湾年轻观众中兴起的戏曲美学“新风”起着重要推动作用。近年来,她频繁往来于大陆与台湾,为两岸戏曲在实践和理论交流方面做着不懈努力。可以说,作为研究者、实践者,王安祈亲历、亲见并研究了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两岸京剧传承与交流的脉络与进程。本期文化周刊专访王安祈,请她以自己的人生经历为线索,讲述半个世纪以来两岸京剧共续一脉、从“台上”到“台下”、从艺术家到老百姓的诸多感人故事,以期为读者呈现一个独特而又不无代表性的两岸京剧文化交流的“侧影”……


王安祈,著名戏曲学者、编剧、台湾国光剧团艺术总监

王安祈,著名戏曲学者、编剧、台湾国光剧团艺术总监


剪不断的乡愁


记者:安祈老师,您好!您是著名戏曲学者、编剧,听说您自幼喜爱京剧,能讲讲这其中的故事吗?


王安祈:我出生于1955年,自幼酷爱京剧,也许是受母亲的影响。我的母亲出生于1922年,她是苏州人,儿时居住在天津,她开始喜欢京剧时还不到10岁。我母亲小时候特别喜欢著名京剧艺术家李少春,在她十一二岁时,小小的一个人儿就曾偷偷溜到后台,去找李少春、侯玉兰要签名,这张签名妈妈始终珍藏着,后来把它带到了台湾。这个她最在意的东西,却遭到了真正的不幸。我9岁时,家里失了一次大火,那天,我还在学校上课,当我从学校跑回家中时,只记得妈妈怏怏地说:“都烧掉了,签名也烧掉了……”在那样一场无情的大火面前,妈妈仍然惦记着那张签名,我可以想见,妈妈对于京剧,对于她心中的这两位偶像,有着怎样深厚的感情。那张签名对于她,也许不仅仅意味着是两位名角儿留给她的纪念,更是一种缱绻于内心深处又遥遥相望的乡愁。


记者:早年台湾有许多老戏迷,然后不可回避的是,与大陆一样,戏曲在台湾也曾逐渐式微。听说从孩童时期,您就成了这个圈子比较特别的“票友”,因为您的年纪太小,与您同好的都是长辈了。而为了能够看到大陆的京剧,您自己想了很多办法?


王安祈:我从小就喜欢京剧,小时候台湾的戏我都看遍了,不过瘾。对岸有,我想看,看不到,怎么办?有时候偷偷听听大陆的广播电台。那时候我和戏迷朋友交换录像带,偷偷地把唱片包好了,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再偷偷地交换。我那时候很小,与我同年龄的人,几乎没有人爱看京剧。所以小时候我觉得很寂寞,因为同好的人,都是比我年长很多的爷爷、奶奶了,所以每次交换录像带的时候,都是一个小孩在跟一位老爷爷或者老奶奶进行交换。


录像带里的每一个唱段、每一个画面,我都刻在了脑中,至今我都把它们当宝贝一样珍藏着。那时的京剧录像带多是从日本或香港转录过来的,画面很粗糙,影像有时也失真。记得《野猪林》,180分钟的戏,真正有画面的还不到90分钟,而且一直闪烁、模糊,画面常常是扭曲的。在这盘录像带里,我看到的李少春的嘴巴是歪的,所以李少春就给我留下了一个歪嘴的印象。后来李少春的儿子到台湾来,大家都说他和李少春好像啊,我看了,说,不像!因为我觉得他的嘴巴不是歪的,哈哈。这样的故事,我真的可以滔滔不绝地讲……


国光剧团《青塚前的对话》

国光剧团《青塚前的对话》


红粉佳人已白头


记者:两岸开放交流后,从您年轻时看大陆京剧的录像带,到几十年后,您亲见了录像带里的这些演员时,数十年已逝,见面时,又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王安祈:我当年在录像带里、广播电台里看到听到的,都是大陆演员们年轻时的样子和声音。1987年后,待我真正见到他们时,已一去30年了,每次见到他们,我的眼泪总是无法止住。


印象最深的,是一场越剧和一场京剧。我先是听到了越剧《红楼梦》的录音,后来看到了录像。在录像里,徐玉兰和王文娟饰演的贾宝玉和林黛玉是那样的年轻漂亮,我想象中的林黛玉和贾宝玉就应该是那个样子的。后来,徐玉兰和王文娟第一次到台湾来,我内心无比的激动,在见到她们的那一刻,我愣了——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了头,我的宝玉快变成贾政了……可我只愣了几秒钟,再看他们第二眼时,我马上又觉得,她们没有变,她们还是我心中的宝玉和黛玉。我说,你们的气质还是那样!


还有一次,是看京剧《杨门女将》。我最早看的《杨门女将》的录像带,是根据中国京剧院演出的戏曲电影《杨门女将》翻录的。《杨门女将》中有一位采药老人,由言派老生毕英琦饰演,毕英琦那时候好年轻啊,唱得真好!1993年的春天,中国国家京剧院来台湾演出《杨门女将》,我真的好兴奋!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了《杨门女将》中的演员,穆桂英还是杨秋玲饰演的,当我发现其中的采药老人的扮演者不是毕英琦,而是换了一位姓刘的老生时,我就问他们,毕英琦呢?有人告诉我,他很早就过世了。我一听,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其实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也只是在录像带上看过他,而且只是这一出戏。我怎么会那样的伤感?因为在那一刻,我幼时的情感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那天晚上,演员们在台上演,我坐在台下看,从前所有关于我和京剧的记忆,一幕幕地在脑海中重现。我想,它如何割断了一种人生经历?又是怎样掏空了一种情感啊?


台湾国光剧团温宇航和北昆剧院魏春荣合作《梁祝》第六折

台湾国光剧团温宇航和北昆剧院魏春荣合作《梁祝》第六折


十年“还原”杜近芳


记者:听说您听过10年杜近芳的唱片,可是这10年里,您却不知道杜近芳的名字?


王安祈:杜近芳的《白蛇传》,我的记忆太深刻了。当时只有黑胶唱片。因为是《白蛇传》,大概被认为是一出老戏,我们才得以听到。当时听了,只觉得太喜欢了!但是却不知道这个演员叫什么名字。唱片上面只写了一个杜字。我从此便觉得爱上了这个“杜”,我问我的父母,“杜”是哪个人?可惜他们也不知道。


这个谜是从我上小学开始就一直藏在心里的,直到我上了中学,一次我听大陆广播电台时,突然听到了杜近芳这个名字,我一下子激动起来了。可是我却不知道这三个字究竟如何书写,是“静”?还是“竞”?还是别的什么字?这一晃又是许多年,直到我读了研究生,我赶紧就去翻词典,我才知道原来是杜“近”芳。那一刻,我的眼泪又是一阵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我到了这个年龄了,才知道,她叫杜近芳……


杜近芳在1993年来台湾演出《白蛇传》,我自然是一定要去看的!这出戏的开头很长,前面的部分不是她唱的,我在下面等得好不耐烦,心里非常焦急!终于等到《断桥》这一出了,只听得后台唱,“杀出了金山寺……”,我心说,对了,对了,就是你的声音!我等到了40岁,你才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隐形眼镜却被我的泪水冲掉了!杜近芳出来了,我竟然看不到她!我听了她一辈子,认识了她一辈子,终于可以见到她了,可是,我竟然看不到她……那一刻,对我而言,心中是怎样的失望与哀叹啊。杜近芳这三个字,是我一点一滴拼起来的。我用了10多年的时间,才让她在我的心里变得完整。


国光剧团《三个人儿两盏灯》

国光剧团《三个人儿两盏灯》


台湾兴起新京剧美学


记者:后来您成为台湾著名的戏曲编剧和戏曲理论家。您曾说过,近年来,京剧在台湾的传承与大陆开始有了不同,这就是您所担任艺术总监的国光剧团近年来所致力的事情。能否介绍一下情况?


王安祈:对于大陆的京剧,我仰望了一辈子,所以后来我自己也走上了编剧这条路。我在台湾国光剧团13年,大概也就是这10年来,我觉得台湾的京剧观众,尤其是青年观众的审美口味有了变化,并且这些变化是越来越快的。我在大学教书,我能很敏锐地发现,一两年的时间,同学们对于京剧的审美就会发生变化,差不多5年就是一个京剧审美的不同“时代”。我上课给他们放映京剧,我发现他们不喜欢写实的故事,因为他们是看动漫成长起来的一代,他们思维跳跃,审美取向偏向“虚幻”,他们对虚拟的世界更有兴趣。我自己搞了一辈子戏,林冲的故事、杨门女将的故事,我都很熟悉,我也写过这些历史故事,我逐渐发现,你老老实实地给他们讲一个故事,他们却没有兴趣了。所以这10年来,我开始内省,我也希望京剧能够扩大到一种精神层次的探讨,这样的戏就和大陆京剧编剧的走向不一样了。所以我现在比较关注的就是这种新的京剧美学。


京剧对我来讲是我一辈子的挚爱,当我反思我自己,再试图用京剧探讨精神层面时,台湾的观众也被我们的口味所引导,我发现他们开始对于虚实的问题,特别有兴趣。


所以现在台湾,看京剧的观众有了分流,一批是看大陆剧团来台湾表演的观众,还有一批是国光剧团的观众。前者听得懂西皮二黄,能够评析唱念做打;后者则以年轻观众居多,他们未必懂得西皮二黄,但是他们关注这个剧情有没有引起自己的深思,还有他们对于虚拟世界的幻想,剧中不一定要给出答案,但是他们要看能不能触动自己的情感。


梅派艺术,改变一生


记者:如果说台湾京剧艺术的新生仿若新枝,那么毋庸置疑的是,大陆是京剧艺术的根之所在。两岸开放交流之后,文化艺术不断频繁往来,也快速地滋养了台湾京剧艺术的发展,这一点似乎在台湾京剧演员魏海敏的身上更能够得到说明。


王安祈:以上是近10年来两岸京剧艺术所走的不太一样的路子。有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是,无论台湾还是大陆,老观众越来越少了,如今的京剧市场和我父辈那一代相比确实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曾经一度邀请大陆京剧团来台商演的一家公司,因为连续几年票房不大好,在2006年那家公司的老板有一次竟然宣布,这是他最后一次邀请大陆京剧团来台演出。然而那一次演出场面之热烈却出人意料!因为听说是最后一次演出,几乎我所熟悉的热爱京剧的年迈的爷爷、奶奶们都出来了,还有人挂着输液的架子赶到了剧场,他们在现场就说:“这一刻,我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那天卖了9成座!


记得那场演出,于魁智贴了一出《打金砖》,来和观众告别(该戏唱作并重,尤其是《太庙》一场有“僵尸”、“抢背”、“吊毛”等繁难的翻跌动作———编者注)。没有想到观众热情之高,全场掌声雷动。谢幕的时候,老戏迷们颤颤巍巍地走到台前,仰头对着台上于魁智挥手说:“还要再来,还要再来呀!”于魁智那天晚上也情之所至,从台口的左边到右边,他抱拳环绕一周。散戏以后,老板说,“我太感动了,我们还要继续邀请他们来!”观众现场欢呼声一片,后来就形成了每年定期邀请大陆京剧演员来台演出的场面。


台湾京剧艺术家对于大陆京剧艺术那种仰望的态度是始终不变的。台湾现在最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魏海敏就是一个例子。


魏海敏在台湾是从小就走红的,12岁她就上台唱《秦香莲》,但是在她20多岁时,却开始苦于自己的艺术已经无法向前迈进,最后灰心地宣布,不想再唱京剧了。1983年,改革开放后,中国京剧团到香港演出,那是“文革”结束后中国京剧院团到香港演出的破冰之屡,那时魏海敏怀孕大概8个月,但她仍然坚持坐飞机去香港看这场演出。当她看到台上大陆演员的表演时,她说原来戏可以这样唱!那一刻,她改变了主意,决定要唱下去,要唱一辈子!就在这一次,她看到了梅葆玖的《凤还巢》和《穆桂英挂帅》,她感到,原来她学的梅派是这样一门精深而伟大的艺术,这成了魏海敏人生道路上的一次转折。


1987年,海峡两岸交流的大门甫一开启,魏海敏就只身一人跑到北京寻梅葆玖先生拜师。到了北京,她连续几个月跟着梅剧团的人学习,梅葆玖先生不是每天都在团里,她就天天看着团里的演员排练,连最普通演员的演出她也不错过。所以,她成了梅葆玖先生在全国范围内的第一个弟子。这样一个转折,其实是很动人的人生故事,而不只是京剧的故事……


编辑:邢贺扬

关键词:王安祈 两岸京剧 一脉传承 京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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