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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苇:我的新疆我的梦

——从“新疆三部曲”谈起

2016年01月11日 09:00 | 作者:沈苇 | 来源:人民政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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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讲人:沈苇

■演讲人简介:

沈苇,诗人、散文家,现为新疆文联《西部》文学杂志总编、中国作协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1990至2000年曾在《亚洲中心时报》工作。著有诗集《沈苇诗选》、《沈苇的诗》(维汉双语版)、《博格达信札》、《新疆诗章》、《在瞬间逗留》等8部,散文集《新疆词典》、《植物传奇》、《喀什噶尔》等6部,评论集《正午的诗神》等2部,另有编著和舞台艺术作品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十月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金奖等。


沈苇

沈苇


编者按:

新疆,一个多民族聚居的地方,它是历史上著名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也是西部地区开放的前沿。其神奇美妙的少数民族风土人情为人们所向往。本期讲坛邀请在新疆生活20余载的著名作家沈苇先生用如诗的笔墨讲述“新疆故事”和他笔下的新疆。


■精彩阅读:

□这些故事里有人,有人的状态、人的言行、人的命运,构成一种多民族融汇的“精神地理”。

□我们的写作,仅仅“以忧解忧”是不够的,要超越焦虑、忧虑,去祝福,诗歌要走的路很漫长。

□这样一种力量,能改善我们内心,抵御种种野蛮裹挟,免于心灵碎片化、齑粉化。因为我们需要有这样一种力量更加有力地说出“是”!


《新疆词典》

《新疆词典》


引言:

这个演讲与我生活了20多年的新疆有关,也与我新近出版的《新疆诗章》、《新疆词典》及《新疆盛宴——亚洲腹地自助之旅》有关。新疆是亚洲的腹地,是地球上离海洋最远的地方,美国地理学家埃尔斯沃斯·亨廷顿在《亚洲的脉搏》一书中用“亚洲心脏”称呼新疆,塔里木河则是亚洲的心跳和脉搏。那么,在这片亚洲的腹地上,有着怎样的“精神地理”呢?


我理解的“精神地理”,既是一种地理气象,更是人的精神,是人和地理融合后的气质与个性。“精神地理”无疑与地方性、地域性、边缘与边疆等概念有关,也与现代性、当代性、时代性有关。“精神地理”由地域中的人来呈现,也由写作者来发现。换言之,“精神地理”就是一种与地域有关并超越了地域本身的文学精神。


我对自己30多年写作生涯的评价是:失败的小说写作,持续的诗歌创作,还可能是一个额外的散文家。在浙江师范大学读书时,我写过4年小说,我不认为我是成功的。然后我改写诗歌。从诗歌转向小说的人很多,但从小说转向诗歌的十分罕见,英国小说家哈代是一个成功的例子。大学毕业后,我去了新疆,那是1988年。当时坐了四天三夜的火车。到了新疆,觉得不写诗就白来了。在我看来,群山草原、戈壁沙漠,缺少故事和细节,却有着抒情的“资源”,新疆的荒凉与灿烂,就是诗的直喻。而我写散文,是写诗之外的额外收获,《新疆词典》写作了10年,就是一个额外收获。


作为不太会讲故事的人,我先要讲几个小故事。


新疆的故事新疆的人


维吾尔阿希克的故事。阿希克,翻译过来就是“痴迷者”的意思。这是一个不太为人所知的游走群体,手摇萨巴依(一种乐器),乞讨、歌唱、修行,有点像游方僧。我曾去过喀什附近的协合力村做田野调查,那个村里阿希克很多,还有割礼师傅和卖草药的,都是游走天下的人。男人一成年就得离开村子,这是由村里土地资源少造成的。这里讲的是住在喀什吐曼河边麻扎(墓地)里的两位阿希克。他们是好朋友,约定白天找到的食物,晚上回了墓地要一起分享。那天,一位阿希克向东去了,另一位向西去了。向东去的阿希克讨得一个馕饼回到墓地,久等另一位阿希克不见回来,实在饿得不行,就把馕偷偷吃了。等另一位阿希克空手而归时,这位阿希克撒了谎,说自己也没讨到食物。两人便睡了。半夜里,偷吃了馕的阿希克十分不安,难于入睡,当听到他的朋友在梦里喊饿叫苦时,便悄悄起身,竟然跳进吐曼河自杀了。


哈萨克牧民的故事。哈萨克是一个跨国民族,哈萨克斯坦有1700多万,新疆有150万左右,他们生活的牧村叫阿吾勒。话说北疆一牧村的哈萨克人从未去过北京,有一位牧民的儿子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牧民终于陪着去了趟首都。等他回来,如同英雄凯旋,大家围着他,问这问那。这位牧民说,北京到处是高楼大厦,汽车多得很,像拥挤的羊群。说到后来,他轻叹了口气,说,北京好,好得很,但可惜啊,对我们这儿来说,太偏僻了。我很佩服这个牧民,觉得他非常幽默。


兵团人的故事。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屯垦戍边,功勋卓著,现有人口近300万,主要是汉族。早期开发者很苦,住地窝子,在戈壁滩上开荒、种地、筑城,强体力劳动,许多人学会了边走路边睡觉,掉到坑里爬起来,继续边走路边睡觉。我的故事讲的是“中国长绒棉之父”陈顺礼,他是湖南人,父亲早逝,母亲独自拉扯他长大,他后来支边到新疆兵团农场,30多年只回过老家一次,见过母亲一面。后来他得了癌症,临终前想到这一点,就一直在哭,最后的力气都在哭泣中……


瑞典修女的故事。瑞典和新疆、中亚的缘分,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编年史中的一个误会,书中说“瑞典人来自喀什噶尔”,后来被证明是错误的,但极大地激发了瑞典人探索新疆的兴趣。1894年,瑞典中亚传教团将总部从高加索迁到新疆。后来来了一批瑞典探险家,最著名的是发现楼兰的斯文·赫定和发现小河遗址的贝格曼。洛维莎·恩娃尔(1865—1935)1913年到新疆,在库车、沙雅等地22年,后来她变成了一名“赤脚医生”,背一个药箱,东奔西走,为人们看病。70岁那年,她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打算离开新疆。她骑马翻过天山到了塔什干,从塔什干坐火车到莫斯科,准备从莫斯科回瑞典,结果死在塔什干到莫斯科的火车上,葬在俄罗斯著名的新圣女公墓。我为她写过一首诗《无名修女传》。


这几个故事讲的是新疆这片土地上的人,或者曾在新疆客居过的人。阿希克的故事,讲的是信誉、良心、内疚和羞耻感。哈萨克牧民的故事,表现了牧民的朴素和幽默,使人想起一句话:“你身在哪儿,哪儿就是世界中心。”“长绒棉之父”的故事,讲的是故乡与亲情、思乡与还乡。瑞典修女的故事,讲的是热爱与融入。


这几个故事表达着我对新疆的“体验”,这些故事里有人,有人的状态、人的言行、人的命运,构成了一个多民族融汇的“精神地理”。我对新疆的体验是复杂和深刻的。一方面待了27年,感到已融入这个地方,变成了他乡的本土主义者;但另一方面,心里也有困扰。可以说,亲近感和陌生感同在。这也许就是我书写新疆的一个动力吧!


不要被风情和风景所遮蔽


现在,新疆在某种程度上被风情主义和风景主义遮蔽了。


首先,我认为,是这个地方的“自我表述”没有表达好。前一段,我们总用“魅力新疆”这个字眼,到网上一查,全国从省区、地市到县市、乡镇、行政村、村民小组,有300多个魅力地方,这等于什么都没说。而旅游者作为外来者对新疆的描述,不外乎歌舞之乡啊,瓜果之乡啊,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啊,边疆处处赛江南啊,等等,都是印象式的,只触及了新疆的皮毛。所以有人说得好,“旅游就是从自己活腻的地方到别人活腻的地方去”,尤其要到别人可能还没活腻的边疆、边地去,因为那里好玩啊。人们现在有了点钱,进入了“全民旅游”时代,可以无限地消费远方了。还有历史的原因,从从前的荒远之地,到上个世纪初发现楼兰后的西部探险热,再到新世纪以来中国最具魅力的旅游目的地之一,我认为,新疆正在经历一个被审美化、被消费化的过程。它是一个被“看”的对象,一个被观赏的对象。我现在在使用“西部”、“西部文学”、“西部诗人”等概念时,都为它们打上了引号,目的是“解构”它们。我不承认自己是“西部诗人”,只是一个此时此刻生活在西部的诗人,我也不想写出范式化的“西部诗”,只想写出几首好诗,或者几行好诗。这就涉及到了写作的问题,目前大量的人文地理写作,需要一问的是:我们的文学,真的触及了这片土地的本真和生命了吗?我们做得还远远不够。


有一个词语叫“误读”。现在我去内地,常遇到有人问我新疆安不安全的问题。我会坚定地告诉他们:新疆是安全的。新疆处于一个很艰难的时期,这是一个心理问题。显然,对新疆缺乏了解和理解的人,对此存在“误读”。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将新疆视为“麻烦”的同义词,情感上加以紧急删除;二是暴恐事件出现后,很多日常性的东西被遮蔽了,偶然事件被放大了。听说现在许多人不敢去新疆,我觉得大可不必。想想看,50多个民族、有2000多万民众还在那里生活,在那里每天吃饭睡觉、上班工作、种地放羊、谈情说爱、生儿育女……这种日常性才更为真实,才是不可颠覆的。这种不可颠覆,就像天山、昆仑不可颠覆一样。


关于新疆,我曾有过几个表述,譬如“一席自然的、风情的、文明的盛宴”、“美的自治区”、“以天山为书脊打开的一册经典”、“大地的原典和心经”……我不知道,这些表述是不是好一点,我是一直在不停地修正自己的表达的,能不能接近准确和完美,与我认知的变化和深入程度有关。我想,对于新疆的表达应该是每一个描述者、写作者都应该去逐渐深化的。


汉语的象形很有意思,好像“畺”和“疆”是为新疆专造的一样:三山两盆,持弓守土。何为新疆?新疆是西:西域、西极、西陲、西部、西疆。对于中国古人来说,西是天边的事情、远方的事情。而对于佛教徒,西是西方极乐世界,是天上的事情。《易经》上说:西从金、从泽,金生水,水生木,木生土……这个土就是我们祖国珍贵的疆土。《易经》上还说,西从秋、从羊、从口,分别指的是西部的肃杀性、游牧与漂泊以及歌咏般的感性色彩。下面是我去年写的短诗《疆》:


住在弓上/住在土里/住在高山和盆地//大隐隐于疆


持弓守土者/身旁的/疆/丢盔卸甲者/天边的/畺


弓上的月光/土里的流亡/三山两盆的雪和沙//斯人嘘叹/恰在咫尺天涯


写新疆———我的“新疆词典”


有人将《新疆诗章》和《新疆词典》、《新疆盛宴———亚洲腹地自助之旅》称为我的跨文体“新疆三部曲”。


我主要谈谈《新疆词典》。这本书写了10年。去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增订版,与2005年的旧版相比,变化很大,淘汰了原书的1/3,补写了40多篇,形成了现在的111个有关新疆的“词条”。


运用词典式的写作描写新疆,我应该是第一位。近年我对词典式写作很感兴趣。1990年代初,我读到美国作家安比罗斯·比尔斯的《魔鬼词典》时,很受启发,就有了写“词典式散文”的愿望。为什么用词典体散文来写新疆呢?因为一方面它容纳性大,形式杂糅,文体交错,具备多重视角,有助于呈现新疆的广博与深厚、丰富与多元;另一方面,它的互文性和跨文体色彩,接近我诗歌中所追求的“综合抒情”和“混血之诗”,能把现代学科中的“超文本”概念有效地引入文学创作领域,是对散文的一次解放。


《新疆词典》涉及新疆的人文、历史、地理、人物、动植物等广泛的领域,并将散文、随笔、札记、童话、日记、书信、传记、剧本、散文诗、传奇故事、田野调查、微叙事等10多种文体纳入其中。旧版采用的是主观排序,增订版采用汉语拼音的英文排序,如A下面的“阿拜”等,B下面的“巴扎”等,C下面的“尘埃”等,编排更清晰,更像一本“词典”,便于读者查找、随性阅读。你可以挑感兴趣的词条先看,也可以翻到哪儿就看到哪儿,可以从前往后看,也可以从后往前看,是一种开放式的阅读。


《新疆词典》是一部开放式的“词典”,100个读者可以有100种读法。有朋友说《新疆词典》是“一本可以无限写下去的书”。我现在就在构思,以后希望写一部纯虚构的《新疆词典》,就像卡尔维诺《隐形城市》那种写法,或者写一部讲故事的《新疆词典》,类似《一千零一夜》那样。这样一来,“新疆词典”就有了继续写下去的各种可能。


《新疆词典》是我立体、多角度表达新疆的一次努力,用文学为热爱的土地“去蔽”,还原真实的新疆,从而探索“亚洲腹地的精神地理”。我理解的“亚洲腹地的精神地理”,可以概括为“正午精神”、“正午气质”。为什么叫“正午”呢?这有点西方美学的意味儿,因为新疆位于古地中海(特提斯海)的边缘,在消失的特提斯海边,西与东、近与远、过去与未来,都在这里融汇成了一个整体,是一种西方美学中的“正午”的存在。


《新疆词典》出版时没有前言后记,后来我用诗的方式补写了一个:


“世界的存在是为了成就一本书”/她愿意成为我的一本书吗?/因为她已是大地的心经和原典———前言


我找到爱她的111个理由/同时得到166万平方公里的忧伤———后记


颂扬与捍卫


有人曾问我:“你写诗可能会多一些使命感在里面吗?”“使命感”这个词大了一点,我实际上是带着点忧虑。这种内地新疆人的忧虑跟普通人的忧虑有相通之处,因为它是现代人的“通病”。即便如此,我仍然坚持不要过度忧虑。你焦虑,就会把一个负能量传递给他人。尤其不要为孩子和老人焦虑,要为他们祝福,有一颗祝福之心,把一种好的东西传递给他人。我认为,在我们的写作中,仅仅“以忧解忧”是不够的,写作者要超越焦虑、忧虑,去祝福、祈祷。


有人理解我实际是在追求一种“美的东西”,是的,但我想说,除了美,还有至高的真和善,美与真和善应该同时存在。最近,有一位南疆的画家朋友给我看了一幅他旨在表现反恐的画作,画面很阴郁,恐怖,很令人震撼。我看后感到不安。在给他的邮件中,我说,“直接与恶对应的善,远非高层次的善。”当你直接用狰狞来反对另一种狰狞的时候,势必降低和消解了内心的真和善。艺术就是如此。例如,有的诗人把诗歌作品变成了“个人病例”,这是不值得提倡的。当然,我不是在批评有的诗人,但他们真把诗写成病历了——诗歌体的病历。我不欣赏这个做法,我希望诗是真的善的,同时更是美的。当我表现新疆的时候,这就是我的审美原则。


在新疆生活,我总有一个“梦”,梦想自己成为古代西域三十六国随便哪个小国的一名诗人。每当沉浸在这个“梦”里的时候,就是我更愿面对置身其中的现实——地域、时代、对潮流的旁观、感受个人命运与他人命运的切身性和同一性的时候。这就是文学、诗歌给人的力量吧!是的,这样一种力量,能改善我们的内心,抵御种种野蛮裹挟,免于心灵碎片化、齑粉化。因为我们需要有这样一种力量更加有力地说出“是”。


□相关链接


《新疆词典》是沈苇的散文代表作,该书以“词典写作”的手法,立体、全面地呈现了心中真实的新疆。散文家蒋蓝评价说:“《新疆词典》不但是一部诗性人文之书,也是关于新疆后现代叙事的《山海经》,更是一部凸显新疆的精神史。”


在“阿凡提词条”中作者写道:“阿凡提坐在院子葡萄树下胡思乱想,将一块咬不动的干馕泡进茶水中。这是太阳很好的一天,空气中飘浮着呛人的尘埃,还有令人头晕的沙枣花香。他的伙伴,那头著名的毛驴,正在享用一小堆嫩绿的苜蓿,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看来对自己的现状比较满意。”


在“额尔齐斯河词条”中作者写道:“如果说泥沙俱下的塔里木河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奔腾的伊犁河是一条狂舞的游蛇,北方的额尔齐斯河是一位行走的智者。在高纬度的辽阔大地上,它走过了北疆草原、阿尔泰群山和西伯利亚荒原,然后一头扎进北冰洋。它走得很慢,有时停下来,似乎陷入了沉思。……它懂得节约自己的体力,知道‘快’的有害———它用‘慢’来品味和占有时间。”


在“馕词条”中作者写道:“维吾尔谚语说:‘异国他乡的一只烤全羊,还不如故乡的一个热馕。’维吾尔人出门闯世界时,身边总带着馕。他们把馕带到了北京、上海、广州,带到了国外,走得再远,心里也是踏实的。馕就是一个随身携带的故乡,散发着家乡大地、阳光和麦田醉人的香味。”


……


该书抒发着作者对新疆这片土地和人文的深情与热爱。


编辑:邢贺扬

关键词:沈苇 《新疆词典》 新疆 丝绸之路 少数民族 风土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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