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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山村扶贫20年未摘帽 有人家10个孩子轮穿1条裤

2016年11月09日 07:23 |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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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多数据采集工作中,“精准识别评分”是刘锦云来到小塘村后做的第一件大事。这项数据包含“住房”“家电”“农机”“饮水”“通电”“通路”“劳动力占比”等18项指标,每项指标都有详细的评分标准。得分在57分以下的,就被列为贫困户,分数越低贫困程度就越高。

这份工作让刘锦云见识了自己都从未想象过的贫穷。他几乎走完了村里所有的“窝棚”,熟悉那种人畜共处一室的味道;他也钻进过山洞,见到一对夫妇带着10个孩子生活在那里。小孩子挤在一块木板上,因为没有衣服,他们只能轮流穿一条裤子。

他也去过徐四贯的家,给所有的项目打完分后,刘锦云在表格的最后填上了“36”的分数。这个分数意味着,在全村的贫困户里,徐四贯的生存状况处在中下等水平。

徐四贯并不知道,这样的低分正让自己离“脱贫”更远。那些在村委会第一批脱贫名单里、明年就可以脱贫的贫困户,大多都在50分左右。

“要让最容易脱贫的家庭优先摘帽。”几个村干部一脸严肃地解释。对他们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做法,也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时间不会给他们选择的机会。每年年底,乡政府都会委托第三方来验收扶贫成果,这是村委会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时刻。扶贫资金发到村里,如果验收时没有一点“看得见”的成效,资金去向就很难讲清楚,干部也逃不了问责。

更重要的是,每年的脱贫计划都是从上到下一级级安排下来的,如果完不成指标,就会耽误整个区域的脱贫工作,这是村干部不敢想象的。

“6月份‘危房改建’资金发下来,11月份就来验收。如果验收方看不到改建的房子,那怎么解释危改补贴花在哪了?”因为这样的担忧,刘锦云只能把“危房改造”补贴指标分给那些有能力建房的人。

为了防止有人“拿了钱不盖房”,村委会还有项不成文的规定:房子必须动工后才能领取补助。

“至少也得先砌出一面墙吧。”一位村干部解释说。

“政策到户”时,刘锦云也在徐四贯家里讲过这些补助政策。可徐四贯没有想过这些,每次谈到房子,他都会发出一声苦笑,然后不了了之。

就连他居住的地面坑坑洼洼的吊脚楼,也是他和哥哥的共同财产。父母去世后,兄弟二人共同搭起了这栋他们口中的“窝棚”,两家7口人共处一室,用帘子分割出各自的空间。

“危房改建”其实离他也很近。吊脚楼的上方就矗立着一栋楼房,遮挡住了他家的大部分阳光。那是他另外一个堂哥的家,两年前拿到1.8万元的“危改”款后,再加上东拼西凑来的20万元,堂哥盖起了这栋楼房。如今,村委会的贫困户名单上已经找不到房主的名字。

对于这样的处境,徐四贯已经“认命”。他清楚,自己连修地基的钱都拿不出,更不用说“砌一堵墙”。

“把补贴都给同一个人,马上就会有人告我们。”

在这大山深处,似乎没发生过“人定胜天”的故事。大山还保持着最原始的状态,荒草和不成材的树木恣意生长。

两年前刘锦云第一次来到小塘村时,这个20年的“老扶贫”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这里山地高低不平,很少有连片的平地,一些小块的玉米地分散在山坡上,被荒草包围。用当地人的话说,“村里的庄稼都长在石头缝里”。

几年前,乡里统一免费发放过山核桃树苗。政府期望着它们结上果实,给村民们找到出路。在小塘村,这种核桃树随处可见。它们几乎生长在每一家村民的门口,但六七年过去了,没有人尝到过核桃的味道。

“坑也挖了,肥也施了,结果一个核桃也没见着。”一个村民用手指敲了敲门前的核桃树,撇着嘴说。

这是村里最早推广的“产业”。因迟迟看不到成效,村民们都不再买账。规划1500亩的种植面积,还有800多亩没有完成。

近两年,对村民们没什么吸引力的“产业扶贫”又突然火热起来,成了村委会除“危房改建”外,另一项重要的工作。

与以往不同,现在的“产业扶贫”除了给扶贫对象提供免费的树苗、禽畜幼崽和技术培训外,还会发放5000元的扶持资金。

扶持确实有了一些成效。一位村民去年领了100只鸡苗,年末时成活了95只,算是把养殖稳定了下来。明明看到了希望,今年却撂了挑子,不打算干了。

除去鸡舍、饲料这些成本,一年下来,他几乎没赚到什么钱。本想着今年扩大规模,但“产业扶贫”补贴却再也申请不下来。无奈之下,他只能任凭空荡荡的鸡舍杵在原地,这成了他辛苦一年唯一的收获。

这样一来,这位脱贫户因为没有拿到第二年的补贴,又变回了贫困户。

同样无奈的还有刘锦云,每年的补贴指标都很有限,远远不能保证惠及每个贫困户。

“如果把补贴都给一个人,其他人肯定不高兴,我们也不好做。”每遇到利益分配的问题,刘锦云和村里的干部都会变得谨慎起来。

“把补贴都给同一个人,马上就会有人告我们。”刘锦云挑起眉毛,提高声调说。

对这些烫手的“香饽饽”,村委会采用了最保险的平均分配做法——拿到“危房改建”指标的,一般就不能同时申请“产业扶贫”指标;前一年拿到补贴指标的,第二年一般也不能再拿。

另一位村民正在被这个分配方案困扰。几年前,他用跑车挣来的钱买了几头猪崽,现在已经繁育出了19头成猪。今年他本来想要扩建猪舍,正急着用钱。可他去年申请了“危改”补贴,今年就很难再拿到“产业扶持”补贴。

现在,盖房借的钱还没还清,他又要寻思着找人借钱建猪舍。

“脱贫还是要靠借钱,没别的办法。”他说。

徐四贯也想过养鸡。他去村委会申请“产业扶贫”补助,但是建鸡舍需要的一万多元,他一分也拿不出。最终,补贴没有申请下来,养鸡的事也不了了之。

“鸡都养不了。”每当提起这件事,徐四贯总会笑着说出这句话。除了建房,养鸡又成为了他最新的自嘲。

本来指望用“政策兜底”来保证这些人生活,却又卡在了政策上

徐四贯眼下唯一的念想,就是希望两个“屎都不知道在哪拉”的女儿能快点长大,那样自己就可以出去打工,重新撑起这个家。

刘锦云曾想帮他申请一个低保,这样至少可以保证他和女儿不用饿肚子。可因为两个女儿都没有出生证,落不了户口,他因此失去了低保申领资格。

刘锦云也去派出所帮徐四贯协调过,哪怕派出所也清楚徐四贯是两个孩子的亲生父亲,可他还是不出意外地得到了“这是国家规定,无法办理”的答复。除非他对孩子做亲子鉴定。

“亲子鉴定一个人要一千多(元),我上哪弄这么多钱去?”伴着苦笑,徐四贯低声说。

小塘村不少在生存线上挣扎的贫困户都存在这种问题。对于完全或部分丧失劳动能力的2000多万人口,国家计划纳入农村低保制度覆盖范围,实行“社保政策兜底脱贫”,刘锦云本来指望用“政策兜底”来保证这些人生活,却又卡在了政策上,找不到任何回旋的余地。

在他看来,这种“上面定的政策”多少有些“不近人情”,可只能被动去接受、去执行。

2018年完成脱贫任务,在留凤乡、在小塘村无比艰辛。刘锦云清楚,村委会的脱贫规划表里,越靠后的贫困户越难脱贫。他还没想好,这个结果究竟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做到。

他曾去过邻省的一个贫困县考察,印象最深的是当地县财政每年投入5000万元用于脱贫。可在北沙县,这个数据只有2000万元。

“这点钱也是各个单位勒紧裤腰带硬挤出来的。”刘锦云感叹,两县投入不同,并且北沙县情况明显更差,但脱贫的限期却是统一的。

“我搞了20多年扶贫工作都没让小塘村脱贫,现在却让3年就实现这个目标。”在体会到种种压力后,刘锦云感慨。

有同样感受的还有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的青年教师邢成举,在大量的田野调查中,他抵达过各种贫困程度的地区。

“一些中东部省份的县市,贫困发生率都只是个位数,不管是2018年还是2020年,他们都完全没有脱贫压力。”邢成举说,“可在一些连片特困地区,脱贫目标确是一项极大的考验。”

在北沙县,拥有全县最高建筑的是一处刚刚建成的居民小区,可容纳6000户,共3万人。那是一个移民搬迁安置工程。未来一段时间内,北沙县几个乡镇的部分贫困户会陆续搬到这里。

走过小区门口时,徐四贯并不知道它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可在刘锦云眼里,它也许代表了摆脱贫困的希望。

一两个月前,他已经开始在小塘村动员移民搬迁。在距小塘村5公里的一个集市上,政府正在筹建一个可以供200户居住的小区。

虽然不在县城,但是小区在集市旁边,小学和初中也在不远处,水电也会通到每家每户。

对于小塘村那些还住在“窝棚”、出门要翻过几座山坡的贫困户来说,这几乎是他们扭转命运的最好契机。

可尽管美好的生活摆在面前,仍然有不少人不愿离开。搬迁属于无土安置,“连地都没有,住得再好还不得饿死”,有人对刘锦云说。况且,尽管政府会给搬迁户每人3万元的补贴,但住户通常还要再拿出数万元的购房款,这个数额也不是每家人都能承担得起的。

“移民搬迁工程都有配套的产业,可连房子都还没见到,村民们哪会相信这个。”每次去贫困户家里动员搬迁,刘锦云都会费尽口舌,可仍有不少人满心疑惑。

在他的笔记本上,村里迄今共有72户签了搬迁意向书。但究竟能搬走多少,他承认“心里也没底”。

徐四贯也在搬迁意向书上签了字,他偶尔也想象过住在楼房里的生活。只是,每当谈起这个,他还是会发出熟悉的苦笑,然后习惯地自嘲:“明天的饭都不知道在哪,还想着住楼房。”

他自己并不清楚,在一份更大的图纸上,他属于七千万分之一。

(文中所有人名、地名皆为化名)

编辑:周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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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南方山村 扶贫20年 未摘帽 10个孩子轮穿1条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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