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尔纯逝世一周年的日子刚过不久，我写此文纪念他，并想要思考：在全球化语境下，罗尔纯的绘画作为艺术创作中国化实践的价值在哪里？

画家罗尔纯

罗尔纯作品《山地》

提到全球化，想起罗尔纯的一则轶事。有一次，韦启美问他，怎么老不见你，你去哪儿啦？罗尔纯说，我没去哪儿，我没出村。韦启美问：什么村？罗尔纯答：地球村。我这次只不过去了一下村西头。罗尔纯在60岁以后获得了法国艺术家居留权，巴黎在他眼里就算是村的西头。这是罗尔纯作为一位画家对全球化的认识。

中国油画在全球化这个问题中值得特别强调。在上世纪初，自甲午战争的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的闭关锁国后，中国文化面临了与世界对话的困局。在文学、音乐、美术中，最先渴望与西方对话的是中国美术，尤其是油画的引进。当年作为全球最有影响力的绘画语言是法国印象派，不止欧洲、美洲，中国的近邻日本这个号称“脱亚入欧”者，也得风气之先，及早开始了印象派的教育和创作。中国的第一代印象派画家李叔同、第二代画家卫天霖，都是留学东洋回来，真正到欧洲取经的是林风眠、吴大羽等人。油画来到中国，算是一个新画种，首要面对的是中国化的问题，作为有悠久绘画历史的国度，如何运用油画这种全球通用的方式，成为其后所有中国画家不得不解决的问题。这里面就涉及一个矛盾，是真的全球化，还是假的全球化？

为什么说罗尔纯是真的全球化，最具国际范儿呢？首先在于他用地道的油画语言完成了与西方的对话。虽然罗尔纯在中年时才意识到色彩是油画的核心问题，但他较快地解决了这个问题。需要注意的是，与他同时代的一批油画家在色彩这个问题上是有所犹疑的，因为新中国成立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主张进入艺术的方方面面，第一批留欧或留美的画家都没能顺畅地迈过色彩这一技术上的沟堑，使这场本该及早完成的对话被延误了。而罗尔纯在一种封闭的环境里逆流而上，完成了中国老一辈油画家应该完成的色彩学方面的对话，就显得难能可贵。更重要的是，罗尔纯还能够驾驭色彩表达出个人的情感。这里面又有一个背景——长期以来，许多油画的大画创作是意识形态与集体主义的产物，几乎都是命题作文，而不是建立在画家个体理解上的表达，个人情感的抒发几乎被降低到最弱程度，但罗尔纯把抒情与诗意重新领回到中国油画界。与他相比，其他的中国印象派画家都显得过于拘谨。他们其实骨子里还带着“中国化”的锁链——卫天霖笔下的点，有可能是磨出来的，而罗尔纯把色彩拉成了块、拉成了面。表面上看，罗尔纯的画很像西方大师画的，但题材却是普通的中国劳动人民，是劳作者和生息者，这一点与凡高很像，有一种兼及众生的悲悯意味。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流行的当代画坛，可以说罗尔纯的画不够先锋，但他的绘画作品是真正世界性的。

其次，说罗尔纯是全球化的典范，因为他用油画色彩抒情的方式完成了与西方艺术的第二层对话。这其中隐含着一个艺术规律——只有在解决色彩问题后，才能放达地表达情感。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陈丹青和艾轩的作品也富于诗意，但他们的色彩还存在一些问题，让西方评论界很难真正认可。中国是个非常擅长抒情的国度，但中国传统山水画基本是“无我之境”，这在中国油画风景画里也是压抑已久的状况。罗尔纯却找到一个抒情的出口，在第三代油画家里水平最高。我们从他的很多画作里，能够嗅到中国的泥土气息，看到那份人性的纯朴、山峦的宁静、植物的自在和茂盛。这种美随着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进入一个经济提速的城市化进程，几乎绝迹，罗尔纯却用他的情感和想象记录了中国乡村社会结构还没有解体之前的景象，这种完整的体验、精准的表达充满了艺术家的良知。对于热爱自然的中华民族而言，罗尔纯之所以弥足珍贵，在于他的风景画带给我们视觉的灿烂和愉悦感。所谓风景，其实就是一个观察者和自然万物之间的对话而形成的一种关系，中国文化的老庄都强调师法自然，在万物的变化里捕捉神秘和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罗尔纯以最后晚年的实践，用欧洲式的语言完成了这场中国文化里的深层对话。

第三，罗尔纯的全球化是有选择的。上世纪90年代以后，罗尔纯在欧洲、美洲各地行走。那个时候，从20世纪上半叶西方开始的抽象以及后现代的装置与多媒体艺术进入中国，很多人踏入了这种激进的美学浪潮，想与西方当下同在和同构。其中西方比较认可的两个人——徐冰和蔡国强，是西方先锋艺术最前沿艺术思潮的对话者。其后追随这一风潮的不少中国当代艺术，多没有思想情感的移植和裁切，总有种悬空的感觉，近乎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但是艺术必须是从血肉里面长出来的。此时罗尔纯的价值在于，他不被现代、后现代所困扰，他的艺术不是一种移植和虚假的同构，而是中国油画的色彩学从具象到抽象的桥梁，且这个桥梁是必须的。不论他的湘西红土、云南热带风光，还是出国后在西方画的写生，都充满一种真实的情感，因而在稍显空洞的中国后现代艺术环境里，罗尔纯这种带有真实质感和情感热度的东西其实并不过时。之所以说德国新表现主义不过时，是因为它所具有的人的形状与色彩，在后现代世界里依旧具有震撼力。我们现在面临一个价值解体、美学思潮在重新调适和整理的时期，视觉正在变得好莱坞化、动漫化、科技化，人类几千年的视觉传统正在被这三类东西阉割。既然我们无法与大自然这个母体割裂，罗尔纯的绘画就有他不朽的价值。那是我们在被钢筋水泥、玻璃幕墙所构成的现代都市景观隔离之后寻找的自然景观。与罗尔纯技术的精湛、情感的强度、烈度相比，中国这20年搞的一些当代艺术都有某种伪现代、伪后现代特征，他们大多是加了很多发泡剂的酒，而罗尔纯的作品才是真正发酵成功、味道醇厚的烧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