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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首小词《定风波》看苏东坡的人生境界

2017年11月27日 15:16 | 作者:陈洪 | 来源:人民政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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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讲人简介:

陈洪先生为南开大学“南开讲席教授”,国家级教学名师;他现任南开大学跨文化交流研究院院长,兼任教育部中文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主任、天津市文联主席、天津市政府首席督学等职并担任《文学遗产》《天津社会科学》等报刊编委,《文学与文化》杂志主编。主要研究范围包括中华传统文化、中国古典文学、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文学与宗教等诸多方面,主要著作有:《结缘:文学与宗教》《中国小说理论史》《中国小说通史》《中国文化导论》《周易与人生智慧》《金圣叹传》《六大名著导读》等。

编者的话:

苏东坡,是我国宋代文学最高成就的代表;他的词作,也是我国古代诗词的一座高峰。他以渊博的知识、旷达的性情、超然的人生态度为其诗词创作注入优美的意境和深远的内涵,让“小词”不再“小”,让“小情”更动人。南开大学陈洪教授从苏东坡的一首小词《定风波》入手,讲述苏东坡的大境界。此次讲座是陈洪教授近期在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大师讲堂”上所作的演讲。“大师讲坛”系列讲座是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学习贯彻党的十九大精神,推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重要举措。现将文稿整理发表,以飨读者。

略说生平和词作背景

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世称苏东坡。他晚年写了一篇小文,叫《自题金山画像》,可算是自我人生总结。苏东坡在62岁高龄被流放到海南儋州。三年后遇大赦从儋州回到江南,路过金山寺,看到李龙眠为自己画的像,便在上面题写了一段话来总结一生。这个总结非常独特:“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三个州是他三次流放地。他说我这一辈子,要说功业成就,这三个地方是最好的见证。这话味道很复杂,里面有发牢骚的意味,但又不是简单的发牢骚,他之所以被流放,是和他的人格、他的操守密切相关的,所以,既有发牢骚的一面,也有自我欣赏、张扬不屈的一面。

如果平实地来看,苏东坡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可以说,他既是一个天才的文学家、艺术家,又是清醒的政治家,还是既勤政又干练的治国能臣。举几个例子看:苏东坡在徐州做太守的时候,正碰上大洪水,“彭门城下,水二丈八尺”。他“庐于城上,过家不入”,住在城楼上领导抗洪。自己说:“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果然人在堤在,保住了徐州。后来他主政杭州,看到西湖淤塞,环境很差,就规划另开了一个外西湖,挑出的淤泥筑了一条长堤,就是今天的“苏堤”。功成之后,他高兴地吟唱:“我来钱塘拓湖绿,大堤士女争昌丰。”写出了工程给民众带来的利益与欢乐。即使被流放到儋州,瘴疠之地,九死一生,他仍然写诗道:“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本来是流放到海南,他现在反过来说,“其实很可能我本是海南人,当初偶然地跑到了四川”。这是何等旷达的心态啊!他还写道:“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把恶劣的环境当作奇特的人生经历,从而来体验,来享受。在儋州,他不仅潇洒面对厄运,还为儋州民众带去了文化、教育、技术各方面的知识,至今还被海南人民怀念。

就是这样一个人,写下了今天要讲的这首词。

现在回到主题:让我们以诗歌为津梁,走近东坡高傲而亲切的灵魂。

以哪一首诗歌为津梁呢?就是这首小词———《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写于黄州。它是在一个什么样的背景下写的呢?换言之,东坡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被贬谪到的黄州?在黄州他又是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呢?事情的起因是所谓“乌台诗案”。乌台就是御史台。当时正值王安石变法,王安石是一个个人意志非常强的人,他有两句诗:“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这句话其实可以两面看:一面可以说站得高,云都挡不住我的眼,所以我可以洞观世界,了解真相;反过来说,站得高,云彩不正好挡住俯瞰的视线吗?范文澜的《中国通史》讲手握大权的人,最怕“予智予雄”,也就是“(自以为)我是最聪明的、最有能力的”。这种心态很害人。王安石就有这方面的毛病,所以他有些时候把事情处理得很绝对,不容许别人跟他讨论。苏东坡作为一个地方官,有不同意见,王安石又不容许讨论,所以免不了会发发牢骚。当时苏东坡要调往湖州去做太守,之前他到朋友家去串门,朋友家门口有两棵桧树,他就写了一首小诗,中间有两句:“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蛰龙就是潜龙。冬眠的龙就叫潜龙,也叫蛰龙。苏东坡的意思是说:“这棵树如此高大,一定是根深才能叶茂,可以想象树根能够直扎到九泉;树干那么直,这个根一定也是又直又深。可是我们看不见,那么谁能看见呢?地下的那个潜龙,入蛰的、在地下睡觉的龙,它是知道这个树根的正直状况的。”这里也有牢骚。但却被他的反对者抓住了把柄,说皇帝是飞龙在天,潜龙是未来的可能的皇帝。而东坡在任职湖州的谢表中讲:“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也被反对者指责为“妄自尊大,指斥乘舆”。罪名很大,以致苏东坡入狱之后好长时间处在生死之间。

就是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幸亏高太后对神宗说,苏大胡子发牢骚是真的,说他有不臣之心,是有点牵强了,你要杀了他,不得人心。王安石也为他求情,上书说“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于是,苏东坡被贬到了黄州。

到黄州之后,东坡几乎没有生活来源。当地的官员同情他,在城东的山坡上给了他20亩荒地,开荒种地来过活。这就是“东坡”的来历。关于他在那儿的穷困窘况有很多记载,其中不乏有趣的轶事,表现出他在困顿中的达观、乐观。

这样的生活他过了五年。五年间,头上始终悬着达摩克利斯剑———因为他是戴罪之身,而生活又是如此窘迫!但是,他就在这种情况下,写出了“大江东去”,写出了《前赤壁赋》,这是什么样的精神状态!

《定风波》的三重境界

了解了大背景,我们再来看这首小词。

这首小词看似很简单,但它却有三重境界。一部好的作品,尤其是诗歌,往往不是单摆浮搁的一层,往往是可以做浅的了解,也可以做深的理解。

先看第一重境界。小词有很短的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依此来看,小词似乎很简单,就是一个带有写实性的雨中行的过程和情景。上阕到下阕:风生雨来,信步雨中,雨停日出,回首来路。但是这个看似写实的过程和情景,读起来却很有味道,因为里面有诗人富有个性的行为和风度。

“莫听穿林打叶声”———一阵骤雨来了,但我不去理会它。“何妨吟啸且徐行”——它并不能妨碍我一边吟啸一边慢慢地前行。这便跟一般人不一样,他不是疾走寻地避雨,而是依然故我,从容地边吟啸边散步。“竹杖芒鞋轻胜马”———生理上的轻快,反映了心理上的放松。那么这里面最有表现力的、最传神、最形象的词,就是“吟啸”!

“吟啸”在古代文化传统里,尤其在士大夫的文化传统里有特殊的意味。古代文献中可以找到很多关于“吟啸”的有名的典故。这些典故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与“何妨吟啸且徐行”构成了一种“互文”的关系。“互文”是近三四十年以来世界范围内文学批评、文化批评一种流行的理论、方法。它的核心是从文本之间的血脉关联中阐释其内涵。我们现在就用“互文”的方法来看看“吟啸”的内涵。

举南朝宋《世说新语》中的几个例子:

晋文王功徳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惟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

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

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归。”众人即承响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

阮籍是古人中擅啸者最有名的一个。据说他的啸声可以“闻数百步”。晋文王司马昭势焰熏天,有他在场,紧张肃穆,谁都不敢喘口大气。只有阮籍“箕踞”———两条腿劈着,像个簸箕一样,十分随便。然后“啸歌”、“酣放自若”!啸歌,吟啸的另一种讲法。阮籍就用这种特殊的方式表达抗争的自我意志。

再来看王子猷的故事。王子猷是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他找别人借了个空房子,一去就种竹子。别人说“你就住几天,费这么大事种竹子干吗呀?”他不予回答,而是“啸咏良久”,然后指着竹子说:“何可一日无此君?”这是一则很有名的故事。这种旁若无人、傲然自得的状态,就是所谓的“魏晋风度”。

另一个例子也很著名——“谢太傅盘桓东山”。谢太傅是东晋的宰相谢安,当初他隐居东山时,跟一些朋友做条船,出海旅游。开出去不多会儿,风起浪涌,别人都吓坏了,七嘴八舌说“不得了了赶快回去吧”。“太傅神情方王”,王就是旺,精神头儿正好,“吟啸不言”。大家一看他那么镇静,也就平静下来。这时谢安慢慢说道:“将无归?”也就是说,“既然如此,要不咱就回去吧”。这事儿传开了,舆论普遍有了共识———“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这里的“吟啸”表现一种镇定自若的从容气度。

联系这些跟“吟啸”有关系的文本,我们看到,在历史的长河中,啸、吟啸、啸歌,是一种主体张扬的人生姿态,表现出自己对人生品格的自我欣赏,又是在社会斗争和压力之下的傲然自得,在横逆面前的镇静从容。总而言之,它是表现强烈主体精神的一种“符号性”行为。“何妨吟啸且徐行”,不是一个简单的动作的描写,用“何妨吟啸”,就在动作之外有了精神气质性的意味。当然,这不是说东坡刻意使用,而是他的文化修养使其自然而然选择了“吟啸”。这是一种写实,同时在不自觉之间就因其“互文”的可能性带来了丰厚的文化意味。

编辑:杨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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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定风波 苏东坡的人生境界 小词《定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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