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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煎饼的双城记

2018年03月21日 08:35 |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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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友良的煎饼铺,面积不大

摊煎饼的手转得再快,也赶不上房价飞涨的速度了

匆忙赶来的黄友良将父亲送进了上海的医院,诊断结果是脑梗,所幸发现及时。黄守军对此非常不满。他坚信自己只是有点累,压根没病。在医院住10天院,花了上万块钱,还耽误全家做生意,他心疼不已。

这位老爷子想的是努力赚钱,帮儿子在上海买房。依照黄家目前的经济状况,如果房价企稳,黄守军不吃不喝干到85岁,就买得起15年前本能买下的那套公寓了。

黄守军对曾经不让孩子买房深感歉疚。儿子看好的那套门面房,第二年就涨了10万元。当时经营摊位,他从清早干到正午,每分钟卖一份煎饼,全年无休,才能补上这一年间的差价。

20年间,上海的煎饼售价大致翻了3倍;房价则翻了15倍——摊煎饼的手转得再快,也赶不上房价飞涨的速度了。

如今的黄友良夫妻和两个孩子住在店铺附近的老楼,屋子十几平方米,一楼,背光,见不到太阳,白天也要开灯。一进门是两个孩子的书桌,旁边紧巴巴地塞着冰箱。

这间月租3500元的房子没有厨房,和其他街坊共用楼道里的洗手间。所谓“卧室”是孩子们书桌顶上隔出的一小片“阁楼”。全家四口挤在一起睡觉,平时在上面站不起来,只能坐着移动。

长期住着这样的房子,黄友良承认,归属感逐渐消磨。

他渐渐对一些事情敏感:曾经居住的棚户区拆迁后建起了明亮的大厦,几年后去送外卖,穿着西服的保安面无表情地拦住他,“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对于未来规划、身份认同这些问题,90后的黄刚倒不愿像上一代人一样想那么多。他早早结了婚,已有两个儿子。煎饼摊有时7点才开,哪天累了就索性不来。下午送外卖补贴家用,晚上就在家打游戏、看视频。

他在上海读小学时,很少有上海孩子愿意和一口鲁西口音的他讲话。时间长了,他觉得理所应当。毕业后大家很快杳无音信,都跟着父母漂泊去其他省市打工,这让黄刚觉得,留在上海做煎饼已经不错了。

他在上海的时间远比老家长,却说攒够了在老家县城买房子和开店的钱就回去,可如今的收入,也只够一家四口勉强温饱,存不下钱。

相比之下,黄友良和黄友娥等人对城市的感情更为复杂——有说不出的苦,

归根到底是留恋。他们说上海的老人们爱占小便宜,做煎饼时拼命催着加薄脆和蔬菜,平时聊天会顺其自然地鄙视一把外地人的家乡。可也同样是他们,会给穷苦的外地人端来热乎的冰糖红烧肉,打包送来整齐的旧衣服,帮着小摊贩们去机关申请证件,遇到检查和纠纷时帮他们据理力争。

不久前的某天,黄友良遇到一位熟悉的阿嬷,说自己或许呆不了几年了。

阿嬷严肃地安慰他:“不会的,不会让你们这些老实人走的。你们要是走了,我们吃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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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户油篓村民的煎饼铺,各色食材码放整齐

“考上大学,日子就变了。”

黄友良一家在上海没有归属感,是因为缺一套房子。黄友娥严肃地反驳了他们。

她和爱人这十几年经营成功,在上海、浙江乌镇和老家县城都有房产,几乎是油篓村致富之路上的巅峰。可她依旧觉得无奈。她和爱人没户口,积分不够,孩子快上高中,必须和父母分开,回老家念书。

孩子离开时,眼泪汪汪地问,自己在上海的朋友怎么办?她一句话都答不上。刚分开的第一个月,她连电话都不敢打,生怕接起来落泪。

她和爱人也考虑过让孩子在上海读中专。可孩子在上海能考班里前十,十几岁的孩子咬着牙说,宁可回家吃苦,也不放过读大学的机会。为了凑够积分,黄友娥甚至去报了计算机系的成人高考,虽然老师讲的一句都听不懂,可这属于“高端稀缺行业”,混出学历就能加分。

直到后来,才有人告诉她,加分必须是全日制学历,半工半读的不行。

更令她揪心的是,油篓村很多返乡的孩子,因为父母不在身边,高中就辍学,然后早恋、结婚,外出打工。还有个没成年的孩子,回家一个月就逃学,自己坐上火车,回上海找父母了。

留在上海倒也不一定是好选择。黄卫东家9岁的小女孩,3月4日那天,坐在小店的墙角,看着手机里的动画哈哈大笑。父母忙得焦头烂额,没时间管她。她的晚饭是辣条、肉丸、饮料和三根冰棒。

黄卫东家也一度把年幼的女孩留在老家,交给村里的老人看管。直到回乡,发现孩子“像乞丐一样”,满脸黑灰,衣服都烂了。

黄友良觉得,“出来做煎饼,确实顾不得孩子”。山东的教育似乎更适应他的家庭,可他不敢把孩子送回去。

在上海,学校下午早早放学,其他家庭的孩子要不由家长接回去辅导,要不送去辅导班。他和爱人每晚11点收摊,只能让孩子自己步行回家,等他们回去时,孩子已入睡。他的收入不足以让孩子在上海参加辅导,自己的文化水平也只有小学,结果上初中的女儿沉溺手机,成绩在班里倒数。

今年32岁的黄凯是黄友良的侄子,也是油篓村走出的大学生。他的父母在他初一时就来了上海,整个中学阶段,他都独自在老家的学校寄宿。这个如今已在上海定居、年薪逾30万元的年轻人回忆,初中时,学校周末安排回家,周三则有父母探望。每当同学冲向大门,奔向父母怀抱时,他就一个人躲在餐厅吃饭,眼里憋着泪,心里想着母亲临走时和他说的话,“出去赚钱就是为了供你读书,考上大学,日子就变了。”

等到他大学毕业选择工作时,全家意见出奇一致——一定要来上海。家人终于实现了团聚。

如今的黄凯身为城市规划设计师,经常参与旧城改造,把老路扩宽,增加绿地面积,为原本破旧的老城设置公共空间。他时不时在工作时回忆起儿时假期来上海,住的也是破破烂烂的屋子。可也正是那时,他第一次见识了大城市,第一次尝到巧克力和可乐。这又让他在老家的学校成为被羡慕的对象,给了他学习的动力。

“如果父辈没来上海,那我们的眼界可能永远局限在村里。”黄凯说。

他担心的是,自己读书时,很多同学选择考学。可最近几年,村里九成的“90后”在外打工。他偶尔回村,听到人们说:“读书有什么好?出来后也比摊煎饼多不了几块钱。”

村里也试图改变这些状况。近两年,油篓村建起了崭新的铺着绿色塑胶的幼儿园。村支书还说,要为油篓的孩子申请建一所小学,让村民对教育更加上心。

在他的规划里,摊煎饼的生意给一代人带来了希望,可下一代不能照搬。他想着在油篓建煎饼文化馆和体验店,为旅游产业锦上添花。

每张煎饼背后,都有油篓村民对好日子的期待。黄友娥夫妇盼望的,是孩子能考回上海,找到工作。如果孩子真的去了其他城市,两口子就打算把上海的房子卖掉,跟着孩子迁徙。在他们心中,上海不能代表家,孩子才能。

黄友良也期盼着女儿能考上上海本地的中专,不用父女分离。他的梦想是把煎饼在上海做成知名品牌,然后回到油篓,大规模种植有机蔬菜,再借着煎饼品牌的知名度返销回上海。

但眼下,他能做的就是死死守住菜市场旁那个夹缝里的煎饼店,和女儿一起奋力抓住这个城市留给他们的慷慨的机会。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程盟超文并摄

编辑:周佳佳

关键词:一张煎饼 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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