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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丹:也谈贾宝玉摔玉之谜

2019年12月26日 17:38 | 作者:詹丹 | 来源: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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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作家王蒙在讲演中,曾不止一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红楼梦》中贾宝玉初见林黛玉,就把自己佩戴的通灵宝玉恨命摔掉,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最大之谜。

也谈贾宝玉摔玉之谜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二集相关剧照

其实,不少学者对此都有过解释。比如孙玉明的《红楼梦赏析》,就认为是通过描写摔玉的举止,确凿印证了前文中屡次说到的宝玉是“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淘气异常”等等。这样说当然可以,但似乎还流于表面,是从外部评价上着眼,没有把人物行为的心灵意义充分挖掘出来。孙绍振《林黛玉进贾府——情感互动的错位脉络》一文的分析,倒是着眼了人物的内心感受,所谓“初次见面,就闹出这么大的危险动作来,这是从外在效果上写一见黛玉(神仙似的)对宝玉的心灵的冲击,这种效果,充分显示出人物情感错位的性质,从现实性说是潜意识的强烈作用,其神秘性说则为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的因果。”但这样的解释,无法真正说明摔玉举止的意义,也无法说明,这跟他要说明的情感错位问题究竟有什么逻辑关联。至于其提及的“潜意识”“神秘性”,似乎说明了解释者不得其解后的故作神秘。

相比之下,蔡义江在《新评红楼梦》中的解释是贴近人物自身行为的。比如伴随着宝玉摔玉的动作而骂玉的言语,说“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蔡义江给出的点评是:“此一骂便将内心倾慕之情袒露无遗。人之高者彼,低者己也。当众说出,少女之心能不为之震撼?”又说,这里有“恨不两人同有”的意思,确实都说得比较到位。而王蒙在讲演中自己也解释说,这里强调的是儿童趋同性心理,或者进一步说,这说明了宝玉和黛玉的处境差别。因为黛玉没有玉而宝玉有,使得宝玉不得不通过摔玉来和黛玉站在同一水平线上,但终于无法扔掉。这样的解释,还是与蔡义江的“恨不两人同有”的说法比较接近的。

不过他们两人的解释,也有一种欠缺,就是没有把贾宝玉自己的解释全面结合起来。所以,仍然给我们讨论摔玉的意义,留下了不少余地。

也谈贾宝玉摔玉之谜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二集相关剧照

笔者以前撰文,以为此举是贾宝玉意欲对自己“假宝玉”的性质的舍弃,而让真顽石的特质敞开在他所中意的人的面前。但这样的解释,也显得有些穿凿。因为毕竟,“假宝玉”和“真顽石”是一物之两面,无法隔离的。所以,斟酌蔡义江、王蒙、孙玉明等先生的观点,再把笔者近来的思考结合一起看,贾宝玉摔玉,大致可以梳理出如下几方面的意义。

其一,这里确实有“恨不能同有”的心态。但这种心态,是和宝玉初见黛玉时的熟悉感和接下来为她起字,是一脉相承的,都是为拉近宝玉和黛玉距离的总体写作策略服务的。这种策略,可以是人物一见面而自然而然发生的,如一见如故的感觉,也可以是由人物的努力营造出来的效果。给黛玉起字,为与黛玉求同而不愿意佩戴通灵宝玉,都是。而“同有”的问题,进一步发展出金玉姻缘和木石姻缘的对峙性问题。

其二,摔玉本身,也是对众人所珍视的玉的价值观——所谓“命根子”的反抗。因为在贾宝玉看来,通灵宝玉既然没有伴随在黛玉身边,而是选择了自己。这就是价值观混乱、是高低不分。于是,通过摔玉行为本身,通过对玉的鄙视,也把和玉须臾不可分离的贾宝玉的自身地位,贬斥到了尘埃里。同时,也大大提高了林黛玉的地位。这正是蔡义江点评最给人启发的地方。

可惜的是,他们也有意无意地都把贾宝玉接下去的解释给忽视了,而这正是笔者认为需要着重阐释的第三层意义。

贾宝玉说:“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现在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这样的逻辑推论,完全是以女性的是非为是非、以女性的标准为标准:既然女孩子都没有,他当然也不需要。而老祖宗哄他把通灵宝玉重新戴上,也完全是顺着他的思路展开,所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她)的玉带了去”云云。老祖宗的一番话让宝玉觉得有理,遂不生别论了。对老祖宗的话,清代的评点家姚燮以为“的是哄小孩子语”。但如此评点,远没有脂评说得深刻,他说,“所谓小儿易哄,余则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云。”脂评与姚燮评点的根本区别,是脂评将那种思维模式的特质与小儿的特点区分了出来,从而免去了人们的习而不察的见解,也超越了作品人物的视野。尽管小孩子的胡闹是解释贾宝玉行为的最易于被人接受的理由,笔者曾专门撰文讨论过这个问题,此不赘言,但这却不是作者所要表达的真正的含意。作者的用意,则是着眼于一种女性的立场和价值标准。

也谈贾宝玉摔玉之谜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二集相关剧照

此前,笔者在《红楼人物与李商隐诗》一文中,就讨论过贾宝玉是如何顺应了林黛玉的趣味而不把大观园的枯荷收拾走。可以说,以林黛玉为代表的女性,常常成为宝玉行为处事的一种价值标准。对作者描写的这一用意,作为《红楼梦》最出色的评点者的脂砚斋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在作品第七十七回关于宝玉探访晴雯的一段描写中,脂砚斋把这层意思清晰地予以道破。

这一回叙述病中的晴雯被王夫人等撵出大观园后,宝玉去她那儿探视,躺在床上的晴雯无人照顾,让宝玉帮她倒碗茶,宝玉看那茶是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正在犹豫,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还不放心,先自己尝了一口,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但晴雯拿到这茶,却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了下去。面对这一番情景,展开了宝玉的心理活动,书中写道:“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

晴雯的生活现实,以及在他面前展现出的种种实际状况,使宝玉回忆起了启蒙书如《千字文》等教给他的许多道理,也使他对人生有了真切的领悟,使头脑中的空洞概念有了充实的内含。换言之,不是他个人的实际生活,也不是其他男性的实践,而是女性的人生实践,才检验了他所学到的人生的哲理。于是,脂砚斋在评点中特别提醒读者,说“通篇宝玉最恶书者,每因女子之所历始信其可,此谓触类旁通之妙诀矣”。其中,评点者所用的“通篇”“每”乃至“触类旁通”这样的字眼,也揭示了这一意识在整部作品中的关键位置。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宝玉的摔玉行为连同他自己的解释,用一种出于直觉的激烈言行方式,成为能够刺向传统社会黑暗的一道绚丽光彩。(詹丹)

编辑:董雨吉

关键词:宝玉 贾宝玉 红楼梦 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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