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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心洁:薛宝钗的“冷”与“热”

2020年01月07日 10:41 | 作者:王心洁 | 来源: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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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心洁

许多研究者将薛宝钗的情感世界概括为一个“冷”字,并由此延展开去,认为宝钗的典型性格是冰冷无情。“冷”确实是宝钗性格中不可忽视的一点。她的姓氏“薛”与“冰雪”的“雪”谐音,她的判词中有“金簪雪里埋”,红楼梦曲《终身误》中有“山中高士晶莹雪”,小厮兴儿开玩笑称她“竟像雪堆出来的”,宝玉在诗中喻她“出浴太真冰作影”,她亦自比“冰雪招来露砌魂”,她平时服用的药物冷香丸需用四种白花的花蕊作药料,埋在梨花树下。以上种种描写,都暗示着宝钗性格中“冷”的一面,就连她的住处也是“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雪的冷,不仅象征着宝钗情感世界的冷,也喻示了她冷清孤独的命运。

薛宝钗的“冷”与“热”

常服冷香丸的宝钗,平时总像一尊石雕似的端庄凝重,甚至对一些值得同情的人和事,都表现出不应有的冷漠。例如,金钏在被王夫人掌掴后跳井自尽,王夫人听闻后心中不安,宝钗明知金钏死因,却在王夫人面前说金钏多半是失足坠井,甚至讲出“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话。如此,不仅无视了金钏以死明志的不屈精神,甚至缺少对生命消逝所应有的同情与惋惜。又如,尤三姐面对柳湘莲的误解,毅然用鸳鸯宝剑自刎以证清白,柳湘莲追悔莫及,削发出家。薛姨妈闻讯“心甚叹息”,而宝钗听说此事,却“并不在意”,劝慰母亲:“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在她看来,与其在此感叹三姐之死,倒不如赶紧酬谢一番与薛蟠同行的伙计,别被外人笑话了去。

这些言行无疑会招致一些读者的不满,但是深究原因,宝钗的冷漠源于封建礼教的长期熏染。在她看来,丫鬟金钏“教坏宝玉”,理应羞愧自尽;尤三姐追求爱情婚姻自由,更是不可思议,最后的悲惨结局无疑是“前生命定”的报应。深固的封建主义思想,使宝钗渐渐失去少女的天真。青春的热情,在她身上收缩、退却为成年人的稳重。她的这些冷漠的话语,并非心肠阴狠的体现,而是封建主义意识观念的自然表露。

宝钗冷寂的心境,不仅在她面对金钏与尤三姐之死的态度上有所体现,在对待与她有“金玉良姻”之说的宝玉时同样也是如此。宝钗是爱着宝玉的,心思敏感的黛玉最早看出了这点,并将宝钗视作情敌,埋怨宝玉见到姐姐就忘了妹妹。事实上,就连宝钗的“呆霸王”哥哥都能看出她的心思。但是宝钗的爱不似黛玉那般热烈,而是一种若即若离的微妙感情。她前往探视被打的宝玉时,看到其伤势严重,不禁流露出由衷的关爱和怜惜,感叹“看着心里也疼”。然而在与宝玉的交往过程中,宝钗从未讲过一句情话,甚至有意识地“远着宝玉”。她去潇湘馆时,看到宝玉先进去了,便想到如果自己也跟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她看到元春所赐之物只有自己和宝玉的相同,竟然“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冷静理智如她,虽然意识到了自己对宝玉的感情,但宝玉对功名仕途的深恶痛绝,对封建礼教的反抗,都同她的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冲突,导致她无法同宝玉建立强烈而持久的感情。并且,她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婚姻不能自主,所以总是尽力克制情感,唯恐惹上嫌疑。

薛宝钗的“冷”与“热”

然而,象征着禁欲主义的冷香丸,并没有完全堵塞住宝钗天性活力的迸发。她的身体里,住着一副追求自由、向往爱情的灵魂。“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中,宝钗所掣花签为“任是无情也动人”。这“无情”并不是先天就具有的,她也有过天真烂漫的岁月。正如书中所写,“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还曾偷偷阅读《西厢记》之类,可是封建家长“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摧折了她的自然欲求。她的冷,实质是冷中寓热,热受冷抑。在封建传统教育之下,她克制住所有热烈的情感,以流露真情、张扬个性为耻。然而,她的内心却是热到生毒,就连寒凉至极的冷香丸也无法根治,仅可在病发之时缓解症状。热,使她成为平易近人、温柔亲切的“宝姐姐”;冷,又使她表现出理性从容、超然豁达的局外人仪态。两者相反相成,组成了她独有的情感世界。冷,只不过是她情感世界的基本色调,是她复杂情感个性的外在表达方式。

细想从来,宝钗的温情实不罕见,即便是面对所谓的情敌黛玉时亦可见得。黛玉行牙牌令时,使用了《西厢记》《牡丹亭》中的句子。在那个时代,大家闺秀读这类书是会被视作下流的。如果宝钗在背后告诉了王夫人、薛姨妈抑或贾母,黛玉在这些封建家长心目中的形象就会折损,自己离宝二奶奶的座位无疑又近了一步。然而,宝钗并没有告密,而是把黛玉引到自己住处,真诚地劝诫黛玉言语要谨慎,并将自己年少时偷读“邪书”的经历告诉了黛玉,同她分享自己的小秘密。宝钗还怜惜黛玉寄人篱下,给她送去上好的燕窝和洋糖。这一系列举动,打消了黛玉对她的猜忌,二人成为朋友。宝玉都觉得纳闷,问黛玉:“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黛玉就将来龙去脉告诉宝玉,感叹宝钗“竟真是个好人”。宝钗用温情融化了黛玉对她的防备,展现了温和敦厚的长者风范。

薛宝钗的“冷”与“热”

诚然,宝钗性格里存在冷若无情的一面,但其情感内容中也颇具温情脉脉的色彩。那些不合时宜的冷漠行为,并非由于品质恶劣,而是源自对封建道德的恪守。那么,缘何在一些读者眼中,宝钗就成了一个虚伪自私、阴险狡诈的恶毒妇人呢?事实上,高鹗续书是导致许多读者认为宝钗奸诈阴险的重要原因。他将宝钗出闺与黛玉魂断安排在了同一时间,一出“调包计”更显得宝钗为求上位不择手段。由此,宝钗在前八十回中的许多行为,都成了虚伪狡诈的证据。她躲避宝玉、开导黛玉这类光明磊落的行为,都成了刻意的藏奸,就连佩戴金锁也被解读为有意推销“金玉良姻”,以至于进京选秀的初衷都被忽略。宝钗生于“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却少有富贵小姐常有的讲排场、贪享乐的习气,而是“不爱花儿粉儿”,衣裳“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衾褥也“十分朴素”。诚然,宝钗与黛玉性格相异,但这并不影响她与黛玉同属“清净女儿”的事实。雪可以取其质感而指寒冷,亦能取其色泽而喻洁白。宝钗的姓氏薛,并非全喻其冷,亦象征着白雪一般的纯洁。

英国作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根据小说中人物自身的性格特征,将之分为扁平人物与圆形人物。扁平人物是“基于某种单一的观念或品质塑造而成的”,圆形人物则“不能用一句话加以概括”,“如真人那般复杂多面”。叙述者在塑造圆形人物时,更注重人物性格形成的过程,能够更真实、深刻地揭示人性的复杂。因此,福斯特更加欣赏圆形人物。薛宝钗正是一个典型的圆形人物,不论是“完美女性”的褒扬还是“奸邪小人”的贬斥,都无法完整概括她的一生。她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一个思想的纠结者。

鲁迅在论及《红楼梦》的艺术价值时,将其与以往的小说进行比较,认为“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并高度肯定了这种创新。曹雪芹充分展示了宝钗的多面性,将其塑造为无情与有情、冷漠与温情的综合体。正是这些矛盾的存在,才显得其形象更加丰满、深刻、有张力。宝钗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梦想,却最终迫于适应时代的需要,不得不“随逝水,委芳尘”。她忠于封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用天理禁锢自己的欲求,受到封建家长的青睐,却因包办婚姻而落得“终身误”的结局。如果将宝钗的悲剧置于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的大背景下来看,就不难发现,这只是社会悲剧的一个缩影,折射出中国古代文人的矛盾心理与悲剧命运,凝聚了曹雪芹对中国传统的主流社会文化意识的深刻反思。

(作者王心洁系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2019级硕士研究生)

编辑:董雨吉

关键词:宝钗 黛玉 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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