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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明录:田野里的歌者

2020年04月08日 15:03 | 来源:青海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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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明录把对故乡的深情化作了激情的花儿演唱。刘明录供图

巍峨的祁连山横亘在青海省门源回族自治县北部,终年积雪的冷龙岭就像神秘的仙女,若隐若现注视着百里长川发生的或喜或悲或长情或平淡的人间故事,西滩乡簸箕湾村就坐落在祁连山下浩门河北岸的冷龙岭脚下。

1968年冬,簸箕湾村农民“唱家”刘文秀家喜添第二个男丁。他就是后来誉满大西北的原生态花儿歌手刘明录。由于达坂山的阻隔,门源历来较为闭塞,文化也相对落后,以至于在初次办理居民身份证时,村干部将刘明录的出生年份误填为1977年,这个身份证年龄比他的实际年龄小了足足9岁。在1977年的时候,刘明录已经上了小学,星期天赶着牛羊、漫着花儿与挡羊娃们一起游走在大山深处帮家人放牧了。

贫瘠的土地,寒冷的气候,落后的生产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依然处于吃不饱饭的状态。然而,还是有许多甘肃和本省其他地方的贫苦农民拖儿带女翻山越岭前往门源讨饭。门源老百姓憨厚纯朴,多数人没有走出过浩门川,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他们往往从自己嘴里省下半个青稞面馍馍或一碗黑乎乎的青稞面汤,施舍给比自己还穷的这些逃荒者。

刘明录的父亲母亲都有一副好嗓子和一副悲天悯人的好心肠,尤其是他的父亲,不仅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花儿把式,而且非常喜欢青海灯影和地方曲艺。那个年代文化娱乐生活相当贫乏,当村子里来了走街串巷唱曲儿的盲艺人,全村人围坐在盲艺人容身的饲养院一起听他们演唱贤孝、下弦、民间小调,村民们量力而行给对方一点干粮。后来实行大包干责任制,饲养院不存在了,但盲艺人依然来村里唱曲儿,天黑后,往往是刘明录的父亲将这些来自西宁、湟中、大通的盲艺人领回自己家,让他们住在家里,不仅能避风寒,还能吃一顿热饭。有一年冬季,一位姓苟的湟中盲艺人来到村里演唱,他演唱的下弦《林冲买刀》深深震撼了刘明录的父亲,便热情相邀苟先生在家中逗留数日,全村人每天夜里都集中在刘明录家听苟大大唱曲儿,男女老少尽情享受民间曲艺勾魂摄魄的艺术魅力,《林冲买刀》《白鹦哥吊孝》《方四娘》《十不亲》等如泣如诉的旋律,悲怆的故事,苍凉的唱腔给年幼的刘明录留下了无法抹去的记忆,在帮大人干活时,随口就可以哼唱出那些曲儿。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乡亲们在听完苟大大演唱后都不是拍拍屁股走人,而是尽自己的力量,你家一壶清油我家三斤炒面地送给苟先生。

上世纪80年代初,土地下放给农民自主经营,无奈,簸箕湾村属于多灾地区,庄稼时常遭到霜冻与冰雹袭击,老百姓解决不了温饱问题。1985年冬,刘明录的父亲外出挖金子,金场的天井发生坍塌,父亲在救人时失去了生命,年仅49岁。

从此,这个贫困家庭雪上加霜,次年刘明录初中毕业后辍学,为家里的生计,开始了艰难的求生之路。17岁的少年怀抱父亲留下的半导体收音机,跟随村里的壮劳力外出搞副业,修公路、挖沙子、挖煤、挖金子什么营生都干过。也就是这个时候,青海人民广播电台每天对农村广播中的青海花儿、青海地方曲艺勾起了刘明录无尽的思念与回忆,他从小在田间地头听到的父亲演唱的那些花儿一下子都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三尺的白布顶毛蓝,

顶不住三星的皂帆;

提起个光阴家难寒,

漫上个宽心的少年。

麦子出穗儿豆开花,

燕麦的穗穗儿吊下;

我俩的婚姻天配下,

生死的簿儿上造下。

尕马儿戴的银铃铛,

鲨鱼皮鞍子备上;

忘恩负义的心嫑想,

好名声留在世上。

……

当初因为避讳,他只能偷偷学唱父亲的花儿,现在他对着大山,对着辽阔的草原,对着奔流不息的河水用高亢明亮的嗓子吼出对父亲的思念,排解日复一日的劳累。只要大伙儿干活累了,就喊他的小名儿要求唱花儿:“尕勤勤,漫一个少年唦!”一首首花儿从心底里蔓延开来,脱口而出:

三尺的白布顶毛蓝,

顶不住三星的皂帆;

提起个光阴家难寒,

漫上个宽心的少年。

杨六郎把守在三关口,

四城门可上了锁了;

抬起个脚步没心肠走,

心疼者撇不下你了。

一对鸭子儿落河滩,

枪子儿打不散了;

我俩说下的一万年,

快刀子斩不断了。

……

花儿是西北人民精神的食粮,是西北男人雄浑的精气神,是西北女人柔情似水的魂。同伴中不乏唱家,有时候对唱,有时候比赛,有时候打擂台。在这样的交流学习中,除了父亲传授的“直令”“尕马令”“门源令”“盘山令”“上山令”“水红花令”“白牡丹令”“咿呀咿令”“沙燕儿绕令”“梁梁上浪来令”“东峡令”“互助令”等等曲令,他又学会了“三闪令”“河州大令”“二牡丹令”“拔草令”“吾屯令”“绕三绕令”“三花嫂令”等众多流行曲令,还有个别生僻曲令如“南乡令”“绵蛋蛋令”等。社会大学给予了刘明录丰厚的回报,会唱的曲令越来越多,唱词的积累也越来越丰富。民间文学开阔了他的视野,滋润着干涸的心田,他在民间艺术的海洋中接受着最原始最朴素的人文思想,懂得了做人的道理。

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时光慢慢流逝,与所有农家子弟一样,长大的刘明录也娶妻生子,安守于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但改革开放的春风以不可阻挡之势潜入闭塞的门源,这里也悄然发生着变化。上世纪90年代初,门源县群众自发组织的六月六照壁山花儿会拉开帷幕,架不住同伴们撺掇的刘明录登台演唱,一亮嗓子,整个会场便沸腾起来,一曲唱罢引起一阵骚动,人们争相围观这个年轻后生,群众纷纷称赞:“这个娃娃唱得阿门这么好!”“这个娃娃是谁家的?”实际上这时候刘明录已经二十多岁了,由于营养不良,身材瘦小的他化妆后看起来就像个孩子。

也许是命运使然也许是机缘成熟,1996年,门源县文化馆宋吉德老师发现刘明录后,向来县上搜集人才的省文化馆工作人员推荐了他,省文化馆经过考察,派李毛才仁老师专程来门源接刘明录,请他参加甘青两省花儿巡演及首届西宁南山花儿会。这是刘明录有生以来第一次翻越达坂山,经过一天的颠簸,当面包车夜里到达西宁,看到车窗外辉煌的灯火在飞逝,川流不息的人群在涌动,他恍若梦中,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李毛才仁老师到达时他还在庄稼地里劳动,他是从田野里走向梦想中的舞台的。

当夜,朱仲禄先生到歌手们在省群艺馆的临时宿舍看望他们,听完刘明录的演唱后难掩激动之情,朱仲禄先生由衷赞叹道:“尕娃,好苗子哎!”在参加“首届西宁南山花儿会”时,比赛评委有朱仲禄、马俊,参赛的有索南孙斌等年轻歌手,刘明录获得第二名的好成绩。

接下来歌手们的巡演从循化开始,历经甘肃省积石山保安族东乡族撒拉族自治县,青海省化隆回族自治县、尖扎县、贵德县、贵南县、格尔木市、德令哈市,再到西宁市,最后在十月国庆节物资交流会期间,来到门源县浩门镇。十里八乡的年轻人就像赶庙会一样成群结队来到海北藏族自治州电影院观看演出,盛况空前,一票难求。刘明录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他将对故乡的深情化作激情的演唱奉献给生养自己的这方热土和父老乡亲。

人们奔走相告:“我们门源的尕娃上了省城的舞台,唱得好,被省上拔走了。”然而,哥哥与庄子里的后生看完演出后说:“尕勤勤舞台上漫少年者呗,还跟一个婆娘对花儿者,这个把我们不羞死吗?以后庄庄里阿么走哩?再唱哈成掉陈世美哩!”母亲闻言再也不让他去参加任何演出了。看着每天不吃不喝一脸愁容的小儿子,母亲语重心长地说:“娃娃,你阿大殁掉的早,这个家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你六七万价贷款拉上买下的车,你好好儿开车把贷款还掉,我们庄稼人脚踏实地凭力气吃饭,花儿再别唱去!”母亲的话犹如当头棒喝,让刘明录看清了残酷的现实与自己的梦想遥不可及。在那个年代,唱花儿的人被人看不起,认为是不务正业,谁唱了花儿(少年),就等同于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为了不让母亲伤心,也为了家人的面子,他做出了痛苦的选择。刘明录暗下决心,这一辈子再也不让母亲受苦受委屈了。他要把对父亲的孝心一并回报给生他养他的母亲。

从此,刘明录从外面的花花世界里把心收回来,继续开始了长达六七年的长途运输生涯。茫茫戈壁,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一个正值青春年华并有一副天生好嗓子的青年就这样开着大卡车整日与寂寞作伴,累了烦了的时候,想念舞台的时候,他就停下车在空旷的原野里尽情吼上几嗓子,以此排解胸中的块垒。每天他和妹妹跑运输,妻子在家中育肥牛羊,靠党的惠民政策和一家人辛勤的劳动,这个踏实肯干的青年两年就还清了贷款,之后还挣了不少钱。为了让孩子们接受更好的教育,他在县城买了庄廓和房子,开始了城里人的生活,母亲饱经风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宽慰的笑容。

当生活水平达到温饱,家庭趋于稳固,刘明录的花儿梦又开始苏醒。原来,梦想的火花一经点燃再也不会熄灭。年龄已经不占优势的刘明录极力说服母亲让他参加了2003年青海民族文化旅游节“青海花儿及藏族民间歌手大赛”,荣获“花儿演唱银奖”,刘明录的花儿演唱生涯从此才算正式开始。接下来的几年里,他相继在“甘、青、宁花儿歌手邀请赛”、海北州“王洛宾艺术节”、“中国甘肃张家川首届关山花儿会既清真食品节”中演唱花儿。刘明录继承了父亲的演唱风格,情绪饱满热烈,情感真挚感人,歌喉高亢嘹亮响遏行云,音色纯净似珠玉落盘,他出色的演唱让花儿研究家们肯定了“门源花儿”是河湟花儿重要的组成部分,具有自己的特殊性。

此后,在门源县举办的历届“油菜花节·花儿会”上,刘明录带领当地民间歌手登台演唱,与众多歌手切磋技艺,不断进取。

门源是西宁的后花园,

铺金毡,

油菜花香透了长川;

领上个尕妹了浪门源,

七月天,

好风光赛过了江南。

2009年5月,在“青海花儿原生态歌手电视大赛”上,刘明录以这首直令《领上尕妹浪门源》一举夺得“名唱家”称号。2009年9月在宁夏回族自治区举办的“中国西部十二省区民族(花儿)歌会”荣获金奖。

此后,从宁夏到广西壮族自治区,从省内的“宝玉陈杯花儿大擂台”到西北五省(区)花儿演唱会,从上海世博会到宝岛台湾,刘明录走到哪里,就把花儿唱到哪里;“最佳金嗓子个人演唱奖”“最佳金嗓子风采奖”“优秀花儿歌手奖”,各种荣誉纷至沓来。

2017年5月,“大美青海”文化周在西班牙马德里隆重开幕,刘明录有幸参加这一盛会,他以一曲“门源盘山令”表达了对故乡的思念之情:

九月里到了九月九,

登高的人,

要喝个酩馏酒哩;

哪怕是刀枪穿胸走,

心上的人,

我心你身上有哩。

外国友人虽听不懂他演唱的词,但音乐是无国界的,盘山令略带忧伤的优美旋律,一咏三叹的演唱技巧,如黄莺出谷、声动梁尘的神韵赢得现场阵阵掌声。

功夫不负有心人,刘明录的付出也让自己的命运得以改变。2008年,刘明录被招聘到县文化馆担任编制外声乐演员。2011年4月,刘明录被门源县文化广播电视局命名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门源花儿)代表性传承人”。

岁月更迭,一路走来,这个朴实勤劳的农家男孩成长为壮实的西北汉子,无论在村里当农民担任村社负责人,还是在舞台上做演员或者在文化馆从事群文工作,他都是称职的。多年来获得诸多荣誉:1998年他担任村干部期间,在“农村稳定和完善土地承包工作中”被评为先进工作者;2001年荣获全县“牛羊育肥贩运先进个人”;2014年荣获门源文广系统“先进工作者”和“第二届‘金门源’文学艺术奖音乐类一等奖”。作为县政协委员,他参政议政,曾提出成立门源县民族歌舞团等提案。

2014年,门源县花海民族艺术团成立,刘明录被任命为副团长,他如鱼得水,全身心在艺海中遨游。2016年根据相关政策,县上解决了他的编制问题,成为同工同酬的事业编制在职人员,工资也相应提高很多。刘明录打心眼里感谢党和国家的惠民政策,感激家乡对自己的哺育和厚爱。你听他满怀激情演唱的《上去个达坂望门源》:

上去个达坂望门源,

油菜花满川,

松柏树满山,

牛羊儿满滩,

好比是神仙的家园;

小伙儿干散,

姑娘们赛过了天仙。

朋友们来了浪几天,

绿水青山,

空气新鲜,

阳光灿烂,

把她当成个世外的桃园,

来了到处转转,

能忘掉你心里的颇烦!

刘明录是豁达的,也是懂得感恩的。他在经历少年丧父,事业不得志的一系列挫折后仍然热爱生活,怀揣不曾熄灭的梦想,艰难跋涉,最终到达理想的彼岸。他珍惜来之不易的好日子,热爱党,感恩国家,感恩所有扶持过自己的有缘人。他说:“在多少次迈不过坎儿的时候我都咬牙坚持了下来!因为我背后有许多关心和支持我的人!”是啊,只有不曾向命运屈服的人才能够战胜命运,最终成为生活的强者。

由于患上糖尿病,刘明录辞去了歌舞团副团长一职,专心做一名歌唱演员,带带学生。他由衷地说:“现在的社会实话好啊!要不然我一个农民出身,没经过专门训练的歌手,能把青海花儿唱遍西部,唱到台湾,唱到西班牙去吗?这一切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无论走到哪里,我心里最牵挂的还是自己的家乡,感觉最美的也是自己的家乡和父老乡亲!”万水千山走遍,无法割舍的牵挂都在故乡的青山绿水中。也许,这就是一个从田野里走出来的原生态歌手的乡愁。(朱嘉华)

编辑:董雨吉

关键词:刘明录 花儿 门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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