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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黑马的人间行脚

——《白雪乌鸦》与滨江关道衙门

2021年11月22日 09:50  |  来源:人民政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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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键(左)与迟子建

卜键

第一次读迟子建的《白雪乌鸦》,应是在10年前的一个周末。几位好友晚间小聚,潘凯雄(时掌人文社)赠以新书数册,回家后拣出翻阅,竟是连夜读完,掩卷难眠。当是时也,非典引发的恐慌早已飘散净尽,京华街巷随处笙箫,此书则不乏提示警醒,重将读者带回疠疫之境。子建自言非典突发为写作的起因,却将回望的目光一路延伸,聚焦于1910年的哈尔滨大鼠疫。她以傅家甸为主要场景,摹写疫情下种种色色的生灵,顺便也告知人们:灾难的降临从来不分贫富贵贱,也都带有几分突兀。那时有谁能预测到新冠肺炎疫情的来袭呢?如鬼如魅,使整个世界惨遭重创,至今仍无偃旗息鼓的迹象。

一直都喜欢读迟子建的作品,喜欢那从容、真切和开阔的格范,喜欢她笔下的兴安岭和黑龙江、松花江。这块丰饶大地上诞生过不少佳作,子建的小说(以及散文随笔)却别具一份洞察和眷注,别具一种繁复与纯粹。《白雪乌鸦》亦如此,全景式地叙写百年前那场大抗疫,而最先出场、墨色最重的却是傅家甸一个小小客栈的老板王春申,还有他那匹“出青”的黑马。

9月初,应迟子建之邀为黑龙江省政协作了一个讲座,当天下午,东道主安排参观“老道外中华巴洛克风情街”。老道外就是原来的傅家甸,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亦即经历大鼠疫后不过一二十年,已然脱胎换骨,前店后厂,楼宇林立,且于欧式风格中夹带不少华夏遗韵。所谓的“中华巴洛克”之说,应来源于此。迟子建有部近作写哈尔滨那些芸芸众生的爱恨情仇,题名《烟火漫卷》,老傅家甸最让人怀念的也是这种人间烟火之气,历劫未绝,时今仍氤氲弥漫在坊巷间。子建对这里显然很熟悉,一起前来的有省政协文史委主任王佩杰、副主任张望朝,办公室主任赵小维,子建的秘书刘琦琪。我们放缓脚步,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浏览,那些个名人故居、铺面商号、花园洋房、老街上的幽深门洞,在发人遐思。一路看下来渐近黄昏,登车返回之际,子建说:有一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滨江关道衙门,可能还在维修中,不让进入,但到跟前看看也值得的。

相距不远,我们很快抵达那里,一片青砖黛瓦建筑群映入眼帘,而院门紧闭——不是衙署大门,是门外广场右侧栅栏的“西辕门”。透过木栅,可看见朝南的三间门房和红漆大门,偶有工作人员进出,空旷寥落。子建说此地曾是抗击鼠疫的指挥中心,在写作《白雪乌鸦》期间无数次前来踏访,几乎熟悉了衙署内的一草一木……孰料就在我俩聊天时,小维已然联系妥当,过辕门而入衙门,小间阻竟带来一份意外喜悦。

光绪三十一年(1905)秋,发生在东北大地上的日俄战争刚算歇息,清廷即行批准设立滨江关道,因应之意在焉。该衙署作为中国在哈尔滨的最高行政机构,具有辖区管理、海关税务、对外交涉三项主要职能。关,即税关;道,乃指职级为正四品道员。衙署于两年后建成,仪门两侧分住官军吏役,内有三进院落,前为公堂,后居官眷,西路为接待中外官员的场所,东路为马厩、厨房、书房等,可谓规制严整,功能齐全。当时哈尔滨在沙俄铁路当局管控下发展迅速,俨然一个国中之国,列强纷纷来设立领馆。而大清正处于风雨飘摇中,滨江关道的名称也不断变化,吉林省西北路兵备道、西北路道、滨江道,不一而足,俗呼为道台府。又数年清朝灭亡,道台府迁往埠头,旧址改为镇守使署。东北沦陷后先为兵营,再后来就变成市民杂居之地,随意拆建,搞得面目全非。感谢一位有情怀的维修工,他在上门修理家电时见一些廊柱檐角不同寻常,遂投入很大精力走访求索,复得省社科院李兴盛先生考证,确认乃滨江关道衙门遗址;也要感谢哈尔滨市政府的从善如流,很快做出整体修复规划,并从长春找到当年的设计图纸《哈尔滨关道衙门房图》,兴建了遗址公园。网上可见到对此修复工程的一些不满,主要指向拆除较多、新建质量太差,也显示出这座老衙门在哈尔滨人心中的地位。

从现存的效果图可知,滨江关道与一般清代道署格局相仿,但在大堂右侧增建了一个欧式的“会洋官厅”,具有较强的指向性,也使人思及这个道员不太好当。子建告以鼠疫肆虐之际,各外国领馆频频来人抗议施压,试图抢夺对抗疫的领导权,会洋官厅常见唇枪舌剑,而因道员于驷兴的坚持,更由于京师派来的总医官伍连德措施得当,终是未能得逞。我问起书中着墨甚多的那匹黑马,被引往东路一个跨院,乃当年的“车棚马号”,伍连德首次来访时,见“马夫正在训练十几匹矮种马”,如今自然已没了踪迹。有一幅滨江道员出行的旧照,乘坐八抬大轿,两侧随员皆骑着高头大马,排场十足,也令人联想到《白雪乌鸦》的黑骏马。书中的黑马,“高大威武,毛色油光,唯一遗憾的,是它屁股上烙着一块圆印”。其在书中是一个标志性印痕,伍连德乘坐之车的枣红马,屁股上也有一个同样的圆印,于驷兴的马自无例外,关道衙门在抗疫中的作用就此被带写出。

在通常的记述中,伍连德是抗疫力挽狂澜的大英雄,对于驷兴则评价不高,颇多谴责之声。伍氏回忆录中,开始也说“道台提供的有关这方面信息模糊不清,少得可怜”,后来的记述才有较大改变。而实际上,于驷兴对疫情很关切,对伍连德全力支持,不仅随叫随到、随时提供人力物力,还将衙署中一个院落交给外来医生居住,做了很多的事情。迟子建通过大量搜集史料,包括逐日翻阅中东铁路公司出资创办的《远东报》,阅读那些个商品广告、米市行情、街巷布局、民风民俗,也对这位朝廷命官有了深入了解,在书中勾画出一个圆整甚至有几分可亲的道员形象。闻知傅家甸有多人得恶疾暴死,于驷兴立即向上司奏报,并召集士绅和下属商议对策,成立防疫卫生局,自任总办,设立了疫病院和隔离所,分派医师和警员到各处巡查;而在得悉自己将因防疫不力革职、接任者已然确定之际,仍坚守岗位,与伍连德联名奏请焚烧郊外堆积的棺材。作者并不回避他身上的弱点(如不敢制止傅家甸天主教堂私自收留病人),但对他有着深切的理解之同情,于此写道:

于驷兴签完字的一瞬,望着西沉的太阳,仿佛看见一个告别的句号,泪水滚滚而下。

近代的黑龙江是一部痛史,朝廷命官随风俯仰者多,却也不无勇于担当和牺牲之士。那些一遇到清末官员就涂抹白粉、概称以贪酷庸怯的套路派写手,也包括一些个史学家,真应该细读与省察。

作为一部以鼠疫暴发与抗疫为主题的小说,迟子建选择了独特的书写角度,也是其常用的视角——底层细民。不管是伍连德,还是于驷兴,在本书中似乎只是配角,而层层皴染的是看似窝囊透顶,实则外柔内刚、有情有义的王春申——三铺炕名义上的老板,一个拉脚的车夫。整个鼠疫大流行过程中,他与他的黑马走遍各处,道里道外,火车站、尼古拉教堂、泰顺小馆、傅家烧锅、疫病院、郊外坟场,载人、运货,也拉尸体。书中写“黑马瘦了,肚子塌了,鬃毛的颜色暗淡了”,而伍连德在遇见时仍夸它漂亮,使王春申好生得意,也更加勤谨卖力,加入运尸车队,一日几次往返于疫病院和坟场。

“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是清初诗人邓汉仪的名句,而此际的傅家甸,死亡变得极其轻易,就连亲人的伤心都显得短暂匆迫:王春申妻子吴芬咳血猝亡,他的儿子继宝死得不明不白,小妾金兰则是在照顾儿子时染上鼠疫,母子相随而去;三十六棚的高个子装卸工何三死了,一心想发灾难财的无底线的粮栈老板纪永和死了,与他签有典妻合约的义泰号店主贺威也死了;接连死去的还有针灸名手谭中医、天堂酒馆的店主、种地的吴二,有防疫局的杂役与徐中医,带出一个染病死亡的小高潮;被病毒扑倒的还有外国医生,如果说几位中医的死在于对病毒缺乏认知,法国名医迈尼斯则死于过度的专业自信,诊断时居然不戴口罩;而卖报纸的喜岁兴奋之余蹿上隔离病人的车厢,一阵嬉闹后染上病毒,造成了周家祖孙三代的悲剧……这些人的死与鼠疫相关,又各有各的死法,各有各的不甘和悲情。作者笔带悯恻,又复精细绵密,也写到几例与疫情无关的死亡:会过阴的周于氏是老死的,同样寿终正寝的还有秦八碗的娘,孝心浓重的秦八碗因无法扶棺回籍,愧疚之下自杀以侍母;另一个自杀的是糖果店主陈雪卿,将糖果分发后,决然殉夫而去。

大疫从来都是对人性的大测试,卑污丑陋自然随处可见,而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也都有着高贵品格和无畏精神的存在。子建说:“作家就是要从深渊,寻找那一点点的亮光。而人性的光辉,会把深渊照亮。”在她笔下,伍连德的医者仁心与勇于担当,于驷兴的守土有责和不计个人得失,王春申的善良诚笃与默默奉献,也包括提供闲置车厢的沙俄东清铁路公司总办霍尔瓦特,在事实面前不再固执、积极采取措施的俄国铁路医院院长哈夫肯,舍家纾难的傅百川,日夜缝制口罩的于晴秀和胖嫂,都发出了一己之光。令人惋叹感伤的还有歌唱家谢尼科娃和女儿娜塔莎的死,她们以及小提琴手奥尔在教堂为患者募集善款,不幸受到传染,应算是这场疠疫的最后献祭。

小说的收束,在5月的一个春光怡人的礼拜天,老王赶着马车从谢尼科娃的漂亮房子前经过,见其夫与开面包店的尼娜正坐在花圃喝酒,“尼娜爆发出的笑声,惊得黑马‘咴儿——咴儿——’直叫”。谁说马儿不通人性呢!深受刺激的王春申,与同样深受刺激的黑马不再搭载客人,仿佛歌唱家就坐在车上,“沿着谢尼科娃礼拜天常走的路线,从埠头区驶向新城区”,在奥连特电影院、秋林公司、圣尼古拉教堂一路流连,最末到达霍尔瓦特大街上的高迪钟表店。店中一片寂静,四壁挂着的各式钟表,没一个时针秒针是对的,“王春申的眼睛湿润了,因为他从这些坏掉的时间中,看见了谢尼科娃青春的脸”。

在人类历史上,瘟疫带来的灾难常不亚于战争。不要说曾肆虐欧洲大陆的黑死病,即以110年前哈尔滨这场大鼠疫为例,仅傅家甸就有5000人死于非命,约占当时人口的1/4。应庆幸的是清廷选对了人,总医官伍连德很快通过解剖找到真实病因,提倡戴口罩,实施分区隔离,建立疑似病院,封城封路,焚烧无法掩埋的逝者棺材……这些措施中的多数在今天仍有实效。而也正因为抗疫的举措对路,不到三个月就阻断了鼠疫在当地的传播,傅家甸渐行复苏。哈尔滨有句老话,不知是否出于疠疫疯长之际,曰:“道外是地狱,道里是人间,南岗是天堂。”有些夸诞,也有些调侃。而即便是在鼠疫滋蔓时,即便苦难深重,尸横郊野,傅家甸也可见温情络绎,有爱与怜悯,有苦撑和互助,仍旧发散着人间烟火的气息。一部《白雪乌鸦》,亦可视为王春申与黑马的人间行脚,卑微而泛常,执拗且无畏,就这样走着走着,终于走出了阴霾。

(作者系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原常务副主任)

《 人民政协报 》 ( 2021年11月22日   第 10 版)


编辑:陈姝延

关键词:黑马 鼠疫 傅家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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