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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爱莲:穿越时光的舞者

2022年01月11日 11:20 | 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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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日报》( 2012年04月26日 13版)

故事开始了。

起先,是一面镜子,光洁不惹尘埃,映照出最初的美。那是十里洋场繁华迷醉的旧上海,轻盈地照出了生活中的影像,花园洋房、咖啡厅,还有梦里的戏台;

接着,是一双舞鞋,尖尖的,窄窄的,包裹着一生的梦想。那是历史长河翻滚出的老北京,一茬茬情绪在厚重的时光面前蹒跚,苦痛、挣扎,还有扰人的忧伤;

再后来,是一团时光,流转六十年,仍是当年模样。岁月磨损了红舞鞋,舞步却愈发清澈。劈空插入的手,踮起的足尖,在薄薄的春光里闻到了夏日的味道;

最后,是一笔“舞”字,长得悠远寥落。双手双足,动起来,开出的花朵却命运多舛——来不及抱怨,双手双足,又动了起来——心里要开出的那朵花,还埋在时光里等待着——

等待着,陈爱莲的故事又重新开始了。

镜中人

镜子,是那段时光中最重要的意象。贴在孤儿院走廊旋转门上的两块玻璃,让陈爱莲发现了另外一个陈爱莲

水“噗噗”地响着,水汽蒸腾。陈爱莲拿出茶叶,放在茶几上。几次起身想倒开水泡茶,却被源源不断的回忆绊住了。

水,就这样一直烧着。

陈爱莲说着、笑着、跳着,全然不顾这间屋子的逼仄——

她第一次觉察出自己美,是在一面镜子前。那时,她的童年时光已经接近尾声。此前的十年,是蜜糖包裹的甜。住在带花园的洋房,可以时不时与父亲去看一场大戏,喝上一杯咖啡,甚至烫上头,穿上旗袍,在繁华落尽的旧上海,作一番明星梦。即在当时她所能看到的只是生活所含的一切,亲情、友情以及令人迷醉的生活方式。

在碰见镜子的那一年,父母相继病逝,小康之家迅速败落。生活开始以另外一种方式刻画她、冷落她。花园洋房出租了,姐妹俩挤在小小的阁楼间相依为命。亲友不再相问,门庭凄冷,四处飞来的冷眼,和着黄浦江的湿气,吹凉了心。

也不尽然如此。在她的记忆里,仍是款款而来的“得意”与温情。她笑着,跳了一个动作——蹲下来,紧紧抱住膝盖,头狠狠地低下去,几秒钟过后,她昂起头,眼波流转,像是遇见了新世界。那段苦难,仅仅只是低头的一瞬间。

就这样,她从灰茫茫的上海街头跳进了孤儿院,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最后的时光。镜子,是那段时光中最重要的意象。贴在孤儿院走廊旋转门上的两块玻璃,让陈爱莲发现了另外一个陈爱莲。在镜前,她昂起了头,为着镜中人的美丽而欣喜异常,看着镜中人不断变幻着的舞姿而如痴如醉。

陈爱莲接着跳。1952年10月,“上海孤儿”陈爱莲,在火车奔突的巨响中,跳入了古老的北京城,恰好赶上了一年中最好的光景。陈爱莲恰好赶在了最好的时候——那个被后人统称为“百废待兴”的年代,包含了无穷的可能性——她顶着“上海孤儿”的身份,穿上红舞鞋,在舞台上旋转飞腾,在不到二十岁的光景,就戴上“著名舞蹈家”的帽子,本身不就带着一丝梦的况味?

她也这么看。60个农民的口粮才能供养一个舞蹈演员,她没有理由不好好珍惜。老师说,笨鸟先飞。她认为自己是只“聪明鸟”,先飞就能飞得更高更远。

害怕懒惰,就在脚上拴根绳子,一头扔向窗外,早起练功的学长们一拉,就醒了,蹑手蹑脚地出去练功。练到大汗淋漓时,同学们才三三两两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在国外演出时,她怕耽误练功的时间,在火车过道上、在演出前的剧院后台、在逼仄的旅店房间,“一天三遍功”不敢丝毫懈怠。

喜欢慢板的演出,抬腿时柔和一些,转身时缓慢一点,好给表演敷上抒情的色彩。日子一长,她对快动作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畏怯心理。她只能一遍一遍地练飞天,跳卧鱼。急速的转身,跳起卧下,有时简直是从半空中摔下来,膝盖磕破了,结了疤,又磕破了……从课堂下来换衣服,练功裤都被磕破结痂的膝盖粘住了。

跳《蛇舞》,她跑到动物园观察蛇,觉得不够,干脆买一条蛇,放在家里天天观察。跳《鱼美人》,她研习历代仕女画,回忆戏曲人物的身段、姿态,不时跑到公园里去看鱼,入神时,就在湖边手舞足蹈。

此时的陈爱莲,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鱼美人》的大获成功,让她一下子站在共和国舞台的中央。随后,又在芬兰的一次国际大赛中,一口气拿下四枚金奖。她留校任教,和意中人组成了家庭,并很快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翻看那时的照片,娴雅的面容,淡淡的表情,透着一股浓浓的满足。几年来,那个镜中人,按照陈爱莲的心愿,长成了心满意足的模样。

故事如果就这样落幕,多好。

她优雅地跳到了1966年。那一年,风暴袭来,偌大的中国,容不下安静的书桌,也容不下优雅的舞步。

她卷了进去,被打成“反革命”。在批判大会上,原本沉静寡言的她,在一片灼热的目光中,哗啦啦地讲了半个小时。从此,便改了性子,可以从容应付那些暗地里射来的冷箭。

1968年9月,丈夫杨宗光不堪凌辱,卧轨自杀。她开始失眠,白天不能见光,屋里不能听到动静,怕一恍惚,错过丈夫回来的身影。度过那个难熬的冬天,她又出现在练功房,旋转、跳跃……

1969年春,她被隔离审查。起初想不通,绝食过,抗争过。时间久了,也就通了,依旧是扳腿劈叉,三月不辍。

放出后三天,即被送往张家口劳动改造。这一去,又是三年。好在什么都没有耽搁,依旧是日复一日勤奋练功。在她身上看不出太多急促和苦楚,平静如流水。她知道,终归有一天,她还是要跳的,即便不能站在舞台上,她还可以去当一名乡下宣传队的演员。疯了,同去的人都说。

1972年,回城了,却又被搁了起来。理由让人哭笑不得,“没有革命气质”。也罢,独自摸索着学起了编导,不久便有模有样。可是,又能怎样?

十年,被吞没的时光。没人会去计算,甚至是她本人,为再度登上舞台,她要付出多少。如今说起,也只是一笑,就过去了。

之后的八十年代,是她的时代。《红楼梦》、《文成公主》的排演,让她站上了古典舞的巅峰。第一个舞蹈专场,把几十年的功夫在舞台上尽情地铺展。一路慷慨高歌,使她看上去锐不可当。

那是八十年代的陈爱莲,生气勃勃,可以随心所欲地刻画着镜中人的模样,甚至拥有了推倒重来的热情和勇气。那时候的陈爱莲,也才逐渐明白另一个陈爱莲的全部意义。

水,还在烧着。陈爱莲起身,关了。

燃灯者

1952年,坐火车北上的陈爱莲,许多美丽的幻想飞进脑际,心里燃起了熊熊火焰。八十年代,她写道:这火焰,直到今天还在燃烧。到了九十年代,她早已学会了将烈火从心底引出来,点燃灯

陈爱莲还记得1970年的那个冬日。

阳光软软地照着。照例,她独自一人来到操场练功。不一会儿,她感到身体有些发热,额头发潮,举手擦汗之际,猛一抬头,忽然看到对面小山坡上蹲着一群胡须发白的老农,口里喷着蓝色的烟雾,目光朝向她,小声地议论着。顿时,心绪难平——陈爱莲,作为冬日里的一道风景,“装饰了别人的梦”。

回到那个春天般的八十年代,台上的陈爱莲仍然跳跃着陈爱莲式的传奇故事。而台下的陈爱莲,站在八十年代的尾巴上,又一次感到了惶惑。彼时,“走穴”成风,人心涣散,怪现状一茬接一茬。她有些沮丧,也觉得自己的艺术生涯差不多了,把故事讲完后,放马南山,做一颗完美无缺的古玩核桃。

她不愿日复一年地守着这么一个陈爱莲,到年老的时候,翻来覆去地欣赏着。她想起了1970年冬日里的那个风景、那些目光,想起了那条从美国百老汇带回来的信息——1933年,美国经济危机,经济一片萧条,戏剧界无戏可演。正规剧院的演员们走了两条路:一条俯下身子,到百老汇、夜总会这些下里巴人的地方去演出,结果,解决了生存,还把高雅艺术带到民间;另一类坐吃山空,饿死在公寓里。

在陈爱莲的故事里,核桃被砸开了。1989年,陈爱莲停薪留职,“下海”成立了文化部第一家民营艺术团。自此,天南海北地“跑码头”:城市、农村,地图上找不到的地儿,她们都去了。忙的时候,往往上一场妆还没卸,就拖着长长的演出服,在大街上狂奔赶下一场。几经磨难,艺术团总算挺了过来。

她不习惯说辛苦,但也有难受的时候。自从组团“下海”后,她回北京开会,能说得上话的人越来越少了。1993年的“两会”,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见面寒暄:“爱莲呀,听说你成为三教九流了?”陈爱莲一怔,自我解嘲:“是呀,我是三教九流,毛主席还说他自己是最大的三教九流呢。”还有的劈头盖脸就问:“爱莲,听说你在深圳的夜总会还跳脱衣舞,是真的吗?”“你信吗?”一盆温凉的水泼过去,再无他话——她知道,在艺术之路的探索上,各自越走越远了。

那些年的孤独刺痛她,也安慰她:至少她还有一个舞台,还能承载她的艺术之路,还能把舞蹈带进更多人的梦。

在大风大浪面前,她无所畏惧,却忍不住在小情小绪上落泪。一次,过年忙没回家,两个女儿对她说:我们只有团长,没有妈妈。一次,在电视节目间隙,一位冲过来合影的观众对她说:陈老师,您接地气接得真好。还有一次,来帮忙的清洁工在结算工钱时说,看了你的传记,哭了一夜,你也不容易呀。

1952年,坐火车北上的陈爱莲,许多美丽的幻想飞进脑际,心里燃起了熊熊火焰。80年代,她写道:这火焰,直到今天还在燃烧。到了90年代,她早已学会了将烈火从心底引出来,点燃灯。

第一盏灯亮了。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她用上千场演出,证明走市场这条路是对的,当年在文化部会议室宣布“下海”的那一番豪言,现在一一变成了现实。她把自己抛向市场,抛向民间,几年的艰辛,也渐渐改变了一些人的偏见: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原来也可以相映成趣。

第二盏灯,她直接把自己当作灯芯。1995年,中央鼓励社会力量投资办学。她又赶了先,成立了第一所民办艺术学校——爱莲舞蹈学校。学校来之不易,下批文、三易校址、买地建房。几十年来的积蓄和从市场挖来的第一桶金“挥霍”得一干二净,不够,狠狠心把两个女儿的嫁妆卖掉。其间,不知道翻过多少跟头,哭过多少次。有时,也想过要放弃,想着做回一个人的陈爱莲,多好。而等到一切尘埃落定,那些失意带来的挫败感,她又记不住了,又回复到大家的陈爱莲,言笑晏晏,生气勃勃地要去展开一切。

十几年过去了,600多名学生从这间学校走出去,跳跃在属于他们人生的舞台上,一如当初的陈爱莲。他们分享了她的光和热,也学会把时光浓缩,制成一句句肺腑之言,在节假日来临前祝福她、感激她。

十多年来,她带着学生,一个奖一个奖地拿,一场舞一场舞地跳,永远没有腻烦的时候。一个个干脆漂亮的转身,叫人应接不暇。这些年来,由于做了不少公益演出,免收了贫困学生上百万的学费,她成了见诸报端的“公益明星”。她说,这只是能力所及,想到了就做罢了。

现在的陈爱莲,不忙的时候,会化上精致的妆容,神采奕奕地出现在练功房,和一群比她小几轮的姑娘们打趣说笑。忙乱的时候,她会迅速穿过那群姑娘,在几声“校长好”之后,回过头来点下头,又步履匆匆而去。这么多年了,她早已习惯忙碌,事无巨细,把学校和艺术团的一切弄得妥妥贴贴。

很难想象,那个被外国人称为“moon”(月亮)、手持鹅毛扇,跳着清雅舞蹈的女子,现在却变成了开山架桥的女战士,带有点叱诧风云的味道。如果将时光截断在80年代,可以想见未来几十年她的生活,将是何等的温润雅致。而回过头来,到了21世纪,当她站上舞台,还是那一抹柔弱如月光的气质,清丽淡雅,一派荷塘月色。

这都是陈爱莲。

到如今,还会有许多追问:当初执意“下海”,后悔吗?

“不后悔,我还能跳。”淡淡一笑,收兵而去。

时光机

她完全感觉不到年龄的压迫,身体就像是藏着一架时光机,旋开按钮,就能够随时出发,到她所想要去的年纪

若不是白日晃荡出岁月的秘密,她绝不会轻易说出那句话:我老了。然而,又决然不是杜拉斯式的凄凉,下一句话紧接着又试图掩盖住她的年龄:我觉得我还很年轻。

时间到了21世纪,就像打了个冷战,从陈爱莲的身体里缩了回去。在新世纪的前十几年里,陈爱莲注定要用她的方式来告诉这个飞速运转的世界:我真的还很年轻。

第一年,王瑶拍摄的《60岁舞蹈家重返舞台》,获得了荷赛金奖。一时间,陈爱莲在海边起飞的倩影贴满了世界的各个角落。

第二年,陈爱莲迎来了从艺五十周年舞蹈展演。一个小时的专场,连演三场,接下来又到各地巡演。她完全感觉不到年龄的压迫,身体就像是藏着一架时光机,旋开按钮,就能够随时出发,到她所想要去的年纪。这样的年纪,她还能演16岁的林黛玉,还能跳出年轻时轻盈的美,并恰当地获得岁月带给她的厚重。

她轻巧地博得了“奇迹”的美名,同时也迅速获致了“舞霸”的罪名。起初,她还认认真真地解释,并非没有比较——排了四组林黛玉,她第一组,小女儿第二组,还排了两个学生,四组林黛玉比赛。一投票,结果还是她胜出。

偶尔,她也会搬出国外的例子:乌兰诺娃50多岁来中国演出时,我们视若珍宝,称她为人间的女神;普列金斯卡娅60岁演《天鹅之死》,我们也是啧啧称奇。到了陈爱莲60多岁,还能演专场,为什么却对她如此苛刻?

说多了,她也懒得解释了,就一句话:你去看现场好了。

看过她表演的著名舞蹈家贾作光情不自禁地赞誉:你看她那个倒踢金冠,年轻人有的还达不到,而她的弹跳力、爆发力真是年轻,表演也纯真得很,我看现在有些年轻人,技术真好,就是没有魂,表演不打动人。你看人家陈爱莲,一开始就把你抓住了。

2006年12月,第500场《红楼梦》在北大演出。演到第三场,台下就开始抱怨,怎么陈爱莲还没出场。等后来,《焚稿》一节独舞,才恍然大悟,原来陈爱莲就是林黛玉!从舞姿上根本看不出年纪,讶异半天,深为折服。等到她下台,一拥而上,讨取签名。

到如今,陈爱莲自己最大的对手,不是时间,还是自己。一场舞跳完,她还会像年轻时一样,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等到大幕落下,一个人安静的时候,孤独铺天盖地而来。

2007年,站在人民大会堂前,她表达了这样的忧伤:有人告诉我,不少人说起中国舞蹈界,只知道我和杨丽萍等少数人,当别人总记住我时,我既高兴也忧伤。她企盼着有越来越多的新人能冒出来,得到人们认可。

她现在还在跳,除了证明自己确实还能跳,更重要的是,想通过自己的事例告诉大家,舞蹈行业并不存在吃青春饭的问题。她实在不忍心看到,那些才刚刚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因为这个偏见而自暴自弃,转行的转行,休息的休息。

1997年底,北京举办国际歌剧舞剧年。拿到节目单一看,90%是西洋舞剧,心里的中国情结又泛起,便决定自己出资复排《红楼梦》。复排后的《红楼梦》经久不衰,也让她意识到:一出经典剧目,是用血汗泡出来的。

而现在演出的不少舞剧,她都不太满意。观看的时候,经常会如坐针毡,看不下去。曾经也一度怀疑是自己吹毛求疵,不够宽容,专挑别人毛病。后来,往周围一问,发现感受基本一样,太功利了。很多地方为了突出政绩,投入大量资金创作舞剧。看起来创作很繁荣,几百万元投下去,没演几场就匆匆收摊了。所以群众中才会有这种说法:“领导是主要观众,评奖是主要目的,仓库是主要归宿。”

她不大愿意参加一些评奖活动,说轻了,起不到效果;说重了,又怕演员脸上挂不住。自己不说,听周围的人都大唱赞歌,更难受。有时,她会怀念上世纪那些直言不讳的文艺批评,50年代,她刚站上舞台,报纸评论直言,虽好却还很稚嫩,一一挑出她的毛病。80年代,她开了舞蹈专场,什么舞都会跳,老师唐满城专门登报挑她的短。而在这个快速旋转的新世纪,这些有益于艺术的事情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意义。

50周年专场演出。散后,大家去狂欢庆祝,独她一人清醒着,静静想了一夜——这一站走完,下一站呢?后面的路该怎么走?

十年过去了,陈爱莲还没找到答案。

她能做到的只是在今天,趁自己还跳得动,多跳一场舞,多教一个学生。

所以,她顿了一下,抬起头说,你们要多珍惜我。

(本报记者 吴晓杰)


编辑:王亦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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