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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的洋槐花

2022年06月21日 10:00  |  来源:人民政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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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 键

往事必然如烟,记忆常也不尽可靠,却总有一些场景在脑海中留下深深刻痕,一经触发,便活泼泼来在眼前。

那是在50多年前一个初夏的早晨,我骑车从山东曹县的南园出发,去河南商丘的裴仵庄林场,看望在那里放蜂的哥哥。虽然说起来是两个省,实则距离只有约二十里。当时的我十二三岁,恰同学少年,和风拂煦,即便是频频停下来打探道路,也没用太长时间就抵达该林场。鲁豫两省以黄河故道分界,昔日的滔滔巨流已变为迤逦沙丘,林场人在沙丘上遍植不畏干旱的刺槐(更普遍的叫法是“洋槐”),大多数已有碗口粗细。适值开花时节,弥望皆粲粲白华,挨挨排排,在古河床上蜿蜒远去。

眼前大片美景,脚下的路则黄沙堆簇,难以骑行,只能下来推着走,推得自己大汗淋漓,渐渐便觉推不动了。裴仵庄林区没有大门,所谓道路也就是林间隙地,沙梁连着沙窝,想找个人问路也没的。无奈之下,我将自行车锁好停在路边,试图穿越树林去看看,孰知在林中兜兜转转迷失了方向,连车子在哪里也找不到了。鲁西南称自行车为“洋车的”,当时乃家之重器,又是借来的,万一丢了非同小可,可心中越是着急,越找不到,到处都是沙土疙瘩与模样近同的刺槐,似乎走不到尽头。不知过了多久,总算遇到林场工人,把我领到养蜂人借住的小屋,而哥哥闻知奔出,几乎没费什么事,就把车子拎来了。

我在那里待了两天,曾戴上防蜇网帽,与哥哥一起摇蜜;也跟着他在林间散步,一股清甜的香气从四面八方弥漫而来,令人陶醉。哥哥告知洋槐花的花期较长,槐花蜜质量上佳,是养蜂人的幸福时光。记得他的床头塞着一部《养蜂学》,上下两册,好像是苏联专家写的,我读得兴致盎然,心中幻想着有朝一日做个养蜂人,每年逐花期而动,遍历名山大川,真是太美了!我把这个想法对哥哥说,他表示了有限的支持,也说到养蜂很艰苦,还有蜂王会带着蜂群逃跑,飞上树梢,要设法招回啥啥的,令我愈加神往。

数年后哥哥进县城当了工人,转干晋升,可一说起养蜂便眉飞色舞;而我先闯关东,再进兵团,考大学,却也忘不了那次在刺槐林海中的迷途,忘不了那一望无际涯的洋槐花。说到这个树种,实在是太过普通和普遍了,屋角巷头随处可见,就连京师后海恭王府中的天香庭院,竟也有它傲然的存在。此处堪称恭亲王府最优雅的院落,正殿为有名的楠木大殿锡香斋,前出为宽大月台,而台阶两侧,各有一株高大挺拔的刺槐,树干粗若合抱,树冠遮天蔽日,春夏之际繁花满枝,香气散溢。据说刺槐是在18世纪由德国人引入中国的,首先在青岛种植,大约在不久后,就因花萼之美进入京城的王府,再后来发展得到处都是。而其树干毛糙,浑身带刺,也显得粗鄙不文,不久便跌落尘寰。不知何人何时在垂花门内栽下两棵西府海棠,传为府中嘉木,春间常有人来寻芳,刺槐虽少人问津,却也无人砍斫,得以自由自在地成长。20世纪80年代末我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学刊》,编辑部设在东厢乐古斋,外间有小床一张,便是晚间的黑甜乡了。最喜同事们下班之后,天香庭院归于清幽,邀来三五好友,在月台摆上小桌和花生米,喝酒闲聊,唇天齿地。如果遇上洋槐花绽放则更好,即便是花期已过,我也会忆起那次的黄河故道行,偶尔也会讲述自己的历险记,讲述哥哥在洋槐林中放蜂的故事。弟兄们听得多了,开始调侃与二度创作,也给这个故事拟了个题目——哥哥的洋槐花。

而庭院中孤零零一两棵刺槐,与黄河故道上绵延数十里繁花的视觉冲击力,实在相去辽远。一次到怀柔开会,就在城北水库的大地上,竟也发现成行成片的刺槐,老幼错杂,开得那叫一个烂漫。其也成为我与妻子一处流连忘返之地,几乎每年的五月花季都要去看看。有一年哥哥来京,特地拉上他前往一游,居然遇上了一对养蜂的夫妻,聊了好一会儿。

不知不觉间已入老年,退休后我在燕山脚下租了一个小院,读书写作,岁月静好。曾看到一篇网文《谁的晚年都是一场血雨腥风》,当时并未觉得与自己有太多关联。岂知去年四月,一向健康、尚未退休的妻子突患重疾,生活顿时乱了套;到了五月,老家又传来哥哥病重的消息,而且是两种病同时发作。艰难的一年过去了,妻子已然康复,我们特地去了怀柔水库,携手徜徉于大堤之上,花期稍过,但仍可见小山包有几棵老树,铁枝白萼,仍是那熟悉的洋槐花。我们庆幸上天的垂顾,也为哥哥祈祷,对着老槐新花祈祷……

哥哥的身体每况愈下,几天前来京求医,住在我们的小院。曾经高大英挺的他、我和弟弟小时候的保护人,如今已举步维艰,饭也吃得很少。我心忧急,逼他多吃,回应往往是凄然一笑,摇摇头,聊天也打不起精神。与在北美的弟弟通话,学医出身的他半晌无语,末了说:二哥,他吃不下就不吃吧,你也不要硬逼了,让他喝点酒吧。哥哥与父亲一样酷爱杯中物,老三回国会带洋酒,我回老家必也带几瓶好酒,他很喜欢,父亲在时给父亲喝,老父辞世后留着我们回家时喝,自己则喝一些便宜的。这也与他的患病直接相关,真令人唏嘘感叹。

在一个晚上,我与妻子在院中海棠树前摆起桌椅,也说服了意图阻拦的老嫂子,为哥哥斟满酒杯,果然其精神有些振作。兄弟絮话,说到很多儿时的记忆,而说到养蜂岁月,说到裴仵庄的洋槐花,他的话多起来,滔滔不绝讲了许多放蜂奇遇,还纠正了我的几处记忆偏差。月光如瀑,哥哥的眼睛不再暗淡,一变而炯炯有神,那才是我熟悉的目光。

哦,哥哥——

(作者系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原常务副主任)

《 人民政协报 》 ( 2022年06月20日   第 10 版)


编辑:陈姝延

关键词:哥哥 洋槐 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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