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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陨石的撞击坑

2022年12月27日 16:26  |  来源:人民政协报 分享到: 

《 人民政协报 》 ( 2022年12月24日   第 06 版)

▲王凯

作者:王凯

我的中篇小说《荒野步枪手》(《人民文学》2021年第8期)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这是意外的惊喜,同样也是巨大的鼓励。回头看看这篇小说的写作过程,倒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2019年冬天,我被派往朱日和训练基地参加演习拉动,在草原上度过了难忘的几个昼夜。那几天我住在演习场的卡车上,最低气温超过零下20摄氏度,除了凌乱的风和思绪,包括肢体、感官和矿泉水在内的一切都被冻结了。尤其是在没有火、没有光也没有手机信号的寒夜,我缩在睡袋里,最大的愿望是能喝上一口热水。回想起来,那应该算得上是我从军30年来最难熬的日子之一,这让我觉得那几天的罪不能白受,无论如何也得写个小说出来,所以就有了这篇《荒野步枪手》。

说起来,这很像是一次“报复性”写作,最初我只是想写写那几天的困顿和难熬,动笔后才发现这没多大意思。每个人都会有类似的时刻,别人的难熬可能比自己的难熬更难熬,而那些印象深刻却又零落散乱的生活碎屑究竟有何意义,这可能才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自己之所以在那一段旁逸斜出的荒野生活面前如此狼狈,恰好说明了我的身体素质、精神活力和军人素养日渐退化,并且对曾经无比熟悉的军营生活开始感到陌生。与此相似的是我的写作。我耽于安定与舒适,回避探索与变化,却很少意识到时间正在不断刷新我曾认定的生活,而它们正变得跟从前大不一样了。记得在朱日和演习场,年轻的战士们按照训练要求,连棉帽、大衣和防寒鞋都不穿,冻得不停搓手跺脚,手和耳朵皴裂红肿,却依然精神抖擞地忙碌着。我常常搞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他们使用的武器装备,谈论的专业问题,隶属的作战单位,全新的训练标准都让我感到新鲜而陌生,以致成了个茫然无措的局外人。但我不甘心。再怎么说我也是个有着整整30年军龄的老兵,从基层连队到空军机关都工作过,不论出于一个老兵的自尊心还是一个作家的使命感,我都很想并且必须进入他们的语境和生活。在我看来,正如他们每个人都身背着步枪一样,每个人也都怀揣着各自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往往正是宏大乐章的音符之一。而我应该努力也应该能够去倾听、拥抱、理解并书写这些故事,不仅写下他们经历了什么,最好还能记下他们曾想过些什么,认真去收纳整理那些火苗般跳动着、细小而又滚烫的内心感触,或许才是文学永远能够抚慰和打动心灵的原因之一。

有了这个想法,似乎就可以动笔了。不过真正开始写这篇小说依然等到了一年之后。因为我需要作一个基本的判断,来看看这几天的经历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得去写成一篇小说。在我的感觉中,每一篇小说是否开始,标准就是关于这个小说的念头是否能在我脑海里长久地盘旋不去。如果这个念头出现不久就消散了,那也就没必要去写它了。不过还好,我从内蒙古回到北京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总会不时想起冬季荒野上那几天的生活,当时的冷、当时的风、当时的思绪和感触,那些细节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时间久了就成了一件心事,你不把它写出来它就会一直在那儿晃着,让你感到心神不宁。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的小说一直写得不太多,而且事实证明,我以前用那些容易消散的念头写出来的小说往往都不怎么让自己满意。当然,“是否开始”只是第一个问题,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开始”。实话说,写作的过程并不算顺利,主要是里面缺少一个真正的主人公,所以来来开了好几次头都进行不下去。直到有一天,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年轻战士的形象,那个战士有点像是我在朱日和基地见到的那几位士官,但又不全是,这个战士身上似乎还有我在连队带过的兵,或者在漫长军旅生活中接触过的那些士兵的影子。他们身怀绝技又朴实善良,身处集体却又个性鲜明,换句话说,小说中的中士“庞庆喜”就是用我心里无数个士兵的侧影共同勾勒出的一个新的士兵形象。有了这样一个士兵的模样,我知道这个小说真的可以写下去了。

现在看来,《荒野步枪手》讲述的既是一个关于军人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相遇的故事。故事其实挺简单的:一个已经离开基层连队多年的老兵和一个带着传奇色彩的年轻士兵,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偶遇在了演习场。他们各自怀揣着不同的经历和往事,一个属于过去,一个属于现在,起初他们不那么友好,但是在辽阔的荒野上,他们还是找到了关于军旅、关于人生的情感共鸣。小说里关于老兵的描述大多来自于我30年的军旅记忆,而关于年轻中士的部分则大多源自我在冬季演习场那几个昼夜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就连小说里面那个长长的物品清单也是完全真实的,因为那就是我出发之前在自己手机备忘录上列出的物品清单。而那些年轻的、新鲜的甚至有些陌生的细节、故事和面孔,刷新了我固有的经验和认知,我觉得这也是小说中最为蓬勃和最有质感的一部分。从这一点上说,《荒野步枪手》也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文学处在时间之中,同时也容纳着时间。可以说,这个小说可以视作我被生活的陨石撞击后形成的印记,带有强烈的突然性,所以写作时也带着一种跟以往不同的感觉,而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写作中还有一个特别的感受——这是我多年写作中最贴近当下基层官兵战斗生活的一个作品,它来自我不那么熟悉的生活,而非来自我固有的经验和记忆。这一点会给我带来新的挑战,让我试着从看似无意义的琐碎生活中去寻找故事、塑造人物甚至提炼意义,学会如何接纳并处理自己经验之外的生活。这应该是写作《荒野步枪手》的收获之一。

《荒野步枪手》的获奖,首先要感谢鲁迅文学奖评委会对我的认可和鼓励,这是一次慷慨又充分的战斗补给,给了我继续前进的勇气和信心。同样需要感谢的仍是气血充盈的军旅生活对我的塑造和滋养,让我有幸在真实与虚构之中都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块阵地,而我愿意继续在此不懈坚守。

(作者系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编辑:陈姝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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