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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伯伦《先知》冰心译本的百年出版历程

2023年01月31日 09:34  |  作者:宋海东  |  来源:中华读书报 分享到: 

1926年9月,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冰心返回母校燕京大学任教。次年岁末,她去燕园探望一位外籍友人,在主人书橱里,邂逅一册纪伯伦的散文诗集《先知》。作者虽出生于中东,但长期生活在星条旗下,而且该书系纽约克那夫书店付梓,因此未使用阿拉伯语,以英语写就。冰心取书捧读,不忍释卷。

冰心浸染欧风美雨,属于开风气之先的新女性,1930年3月,这位才女染疾卧床,闲来无事,将英文版《先知》重读一遍,细细体味那些启人心智、耐人咀嚼的文字,“觉得有喷溢的欲望,愿意让不会读原文的读者,也能享受我读这本书时的欣悦、景仰和伤感”(《我为什么翻译〈先知〉和〈吉檀迦利〉》,冰心著),于是抱恙译出若干首,寄往天津《益世报》。

天津《益世报》是民国时期罗马天主教教会在华出版的中文日报,该报“益世报副刊”创办于1929年11月1日,邀约周作人、冰心、许地山、熊佛西等12位作家担任特约编辑和撰稿人,主编张虹君系冰心的燕京大学校友,素有往来。其时冰心已有多部著作热销坊间。收到她的来稿,张虹君当即决定采用。《先知》译稿过于长,且是陆续收到的,只能采取连载方式。头一回连载,出现在1930年4月18日出版的第108期上,开篇刊有一则冰心撰写的前言:

《先知》译者前言

KahliI Gibran 据说是犹太人,现代的一个画家。他的历史,我正在查考之中。这本散文诗,是我在一九二七年冬月在一位朋友处读到的,我极爱他的精深的哲理,和妙丽的文词。那年的春天,便请我的习作班的同学们分段移译,以后不知怎样,那译稿竟不得收集起来。今年三月,病榻无聊,又把他重看一遍,我觉得这本书有翻译的必要,便勉强以我生涩的笔儿,介绍他与国人相见。

四, 十二,一九三○,北平。

冰心将KahliI Gibran 即纪伯伦当作犹太人,显然是因为当时对这位阿拉伯现代小说、散文和美术的主要奠基人缺乏足够了解。她同样未知的是,《先知》的出版,标志着纪伯伦文学创作高峰的到来,一经行世便一纸风行,至1957年共售出百万册,其魅力穿透地域和文化,至少被翻译成20种文字传播。

这一期“益世报副刊”在发表此文的同时,还刊载了《先知》内收录的28 首散文诗的题名。然而,《益世报》副刊最终只登出13首,分别为《船的来临》《论爱》《论婚姻》《论孩子》《论施与》《论饮食》《论工作》《论喜乐与悲哀》《论居室》《论衣服》《论买与卖》《论罪与罚》《论法律》。时间来到1930 年5月8日,当“益世报副刊”登至第122期之际,因报纸大幅度扩充新闻版面,这份副刊沦为牺牲品,翻译工作就此按下暂停键。这是《先知》的中文初刊本,也是纪伯伦作品头一回被译为中文梓印。

这一年,冰心夫君吴文藻的父亲病逝,留下七百元大洋的债务,需要冰心夫妇偿还。转过年来,吴文藻偕冰心回江苏江阴省亲,花销同样不少。回北平后,冰心想找家书局预支一笔稿酬,稍后再给他们提供一部译稿。恰巧新月书店经理张禹九是吴文藻的“清华”校友,与冰心也不陌生,当即派人送来五百元。要知道,《先知》译稿连同序言不过四万二千字,这笔预付金相当于千字十二块大洋,是民国年代的高稿酬。在中国现代出版史上,新月书店并非一家无足轻重的出版机构,由徐志摩、张禹九等人于1927年在上海创办,后在北平设立办事机构,而张禹九便是徐志摩前妻张幼仪之弟。胡适的《白话文学史》、徐志摩的《翡冷翠的一夜》、闻一多的《死水》等著均诞生于此,并出版有《新月》月刊。

为兑现承诺,冰心重新找出英文版《先知》,将余下15首诗一口气译出,题名分别是《论自由》《论理性与热情》《论苦痛》《论自知》《论教授》《论友谊》《论谈话》《论时光》《论善恶》《论祈祷》《论逸乐》《论美》《论宗教》《论死》《言别》。已发表过的诗,有两首题名略作变化,即《论喜乐与悲哀》更改为《论哀乐》,《论买与卖》更改为《论买卖》。翻译过程中,她牢牢把握“顺、真、美”翻译原则,竭力用通俗、准确的词汇表达原作深邃的哲理,用最美的文字传达原作韵味。她还新作一序,在保留原序主要内容的基础上,大幅度添加对纪伯伦生平及作品的介绍,并将最新翻译情状娓娓道来:“今年夏日才一鼓作气的把他译完。我感到许多困难:哲理的散文本来难译,哲理的散文诗,更难译了,我自信我还尽力,不过书中还有许多词句,译定之后,我仍有无限的犹疑。这是我初次翻译的工作,我愿得读者的纠正和指导。”

冰心1931年8月下旬将书稿交给新月书店,一个月后,喷着油墨香的《先知》便来到她的书案上。“新月版”《先知》是这部杰作的中文足本首度问世,属于严格意义上的初版本。封面是以浅灰为底色,上端为手写的美术体书名,下面有一行印刷体小字:“谢冰心译”,中为一幅出自纪伯伦笔下的阿拉伯男人头像(疑似自画像),最下端的印刷体小字注明出版机构,但缺原作者大名,只是在扉页上注明“凯罗纪伯伦著”。实际上,“新月版”《先知》初版本分甲乙两种印本,乙种本即平装本,另有一种甲种本即精装本。甲种本中有12张插画,除第一幅为平装本封面上出现过的那幅人物头像,其余均为全裸人体画,亦由纪伯伦亲手绘制,是从克那夫书店版本上移植过来的。至于乙种本,插图仅有那幅头像素描。两种印本均为32开,正文125页。

声名显赫的开明书店,是一家与冰心保持长期友好合作关系的书局,曾印行多种冰心著作。1942年,巴金在为“开明版”《冰心著作集》撰写的后记中言:“抗战后所作的《默庐试笔》,及译作《先知》一册,因原稿散失,一时无法找到,只好从阙,候找到再行补入。”

时间来到1944年3月,《先知》终于失而复得,在开明书店初版,1948年5月再版,1949年2月三版,而且于1945年11月推出东南第一版。初版本和再版本、三版本均为36开,正文104页,封面设计一致,其下方和右侧为白地堆金花,上方和左侧区域留给手写体书名和译者名。至于东南第一版,则改为32开,正文93页,封面设计颇抽象,上方以淡淡的青色描绘出一轮不完整的圆形物体(或许便是银河吧),圆形物的缺口处嵌有一颗五角星,黑色美术体书名、作者名、译者名大部分压在带缺口的圆形物上,而出版机构名称印刷在正下方。“开明版”继承了“新月版”序言,诗名亦均沿袭“新月版”,但正文有所修订。该书发行期间,开明书店曾在多家媒体广而告之。多年后,冰心才知晓这份广告词,居然出自主持“开明”编务的叶圣陶笔下。

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4月出版的《先知》,是新中国的第一种《先知》版本,也是最后一种繁体中文版本。为32开本,正文76页,印数达7000册。封面入眼极舒服,以深蓝为底色,右上方绘有一艘张帆前行的木船,让人感觉上方的蓝为天空,下方的蓝显然是大海。书中保留有两幅克那夫书店初版本插图。

“人文版”在留下“新月版”序言同时,还由译者在1956年11月新写了一篇《前记》。时值万隆会议召开不久,此文内容不再局限于文学领域,在简略评介《先知》之后,站在第三世界大团结的高度,重点介绍纪伯伦的出生地、“一个中东的文明古国——叙利亚”,不无遗憾地感叹:“读了叙利亚文学里这么精彩的一鳞一爪,使我感到我们对于叙利亚的文学,真是知道得太少了!”并希望有更多的阿拉伯文学作品翻译为中文。冰心当时尚不知晓,纪伯伦很早就入籍美国,他的出生地并非叙利亚,而是黎巴嫩。在近代史和现代史上,叙利亚与黎巴嫩并无隶属关系。直到暮年,当她撰写《我为什么翻译〈先知〉和〈吉檀迦利〉》等文章时,才予以订正。

同样据“人文版”《先知》前记披露:“《先知》原书在抗战期间丢失了,不能再好好地校阅一遍,这是我所引为深憾的。”正因为如此,这个版本的正文与“开明版”完全一致。另外,自1987年迄今,人民文学出版社先后十余次再版或加印该作。

冰心日记中,1981年6月17日项下如此记载:“上午,郑尔康带两位湖南出版社同志来,商[量]《〈太[泰]戈尔诗集〉序》。把《先知》交给他们。”这位郑尔康,为郑振铎之子;“湖南出版社”,指的是湖南人民出版社。当年11月9日,冰心日记又载:“上午,看《先知》抄稿。”12月7日载:“下午,看《先知》稿。”12月8日载:“下午,寄《先知》稿。”所谓的“《先知》稿”,便是《〈先知〉译本新序》。冰心毕竟年届八秩,一篇两三百言的短文居然涂涂抹抹这么久,其面壁南窗、展吐余丝的衰态,令人感慨系之。

1982年7月,《先知》作为“诗苑译林”丛书之一,由湖南人民出版社推出,这也是首种中文简体字版。封面颇具阿拉伯特色,乃是以金黄为底色,近景为健步走来的一位右手持杖、扎着包头巾、一身白红相间长袍、满脸络腮胡子的威猛男人,他背后的小河畔依稀可见一个怀抱幼儿的女子。结合作品内容分析,疑似这位男人为了心中的梦想,正在告别妻儿,奔赴远方。这种单行本的书名依然是《先知》,但并非只收录了《先知》,还将冰心翻译的另一部纪伯伦散文诗集《沙与沫》合辑出版,并一如既往地留下“新月版”序言。该书系小32开本,正文148页,其中《先知》正文86页。令人费解的是,书中无目录,而且居然删除了每首诗的题名,取得代之的,是在每首诗前各配一幅插图。该版本销路不错,初版初印本1.5万册很快售罄。

删除《先知》中28首诗的题名,是湖南人民出版社编辑疏忽所致,还是有意为之?不得而知。当1984年第二版印行时,出版社又纠正过来,不仅补上题名,而且进行了调整,去掉所有“论”字,另将《论哀乐》变更为《欢乐和悲哀》。我想,这次修改应该出自译者笔下。不仅如此,再版本的书名,也更换为《先知·沙与沫》。

1986年2月,冰心应黎巴嫩纪伯伦博物馆之请,将自己手头仅存的一册《先知·沙与沫》签赠。九年后,为表彰对冰心对中黎文化交流作出的卓越贡献,黎巴嫩时任总统埃利亚斯·赫拉维签署命令,授予她黎巴嫩国家级雪松骑士勋章。

自此以降,《先知》的冰心译本受到海峡文艺出版社、新蕾出版社、光明日报出版社、花城出版社、译林出版社、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等二十余家出版机构青睐,陆续付梓,包括《冰心全集》在内,基本上是以湖南人民出版社再版本为母本。距今最近的一种版本诞生在2022年,离初刊本和初版本的问世几近百年。前面罗列的海峡文艺出版社,于1986年11月出版了厚厚三大卷《冰心著译选集》,冰心特意托人捎给巴金一套,还去函提醒这位老友:“头两本不看都可以,第三册只有纪伯伦的《先知》和《沙与沫》中还有点妙语警句,可以消遣。”可见,她将译著《先知》视作平生得意之作。

编辑:马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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