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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多,那一夜野风无边

2023年09月26日 10:16  |  作者:徐剑  |  来源:人民政协报 分享到: 

玛多县城一隅 徐剑 摄

黄河沿其实离玛多县城也就几公里路。伫立于高速公路边,远眺浩浩汤汤的黄河下渡,历史的暮霭散尽,晚云波如镜,野渡谁横舟。唐蕃驿道上骆铃声早已从风中消失,谁还会再来喊人过渡呢。黄河沿与衰草、夕阳为伴,最后仅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标识牌,在野风尖啸中守望千年。

大河平原远。彼时,斜阳正浓,宛如番茄汁打翻了,在天际与河上镀上了一层金波。野风晚来急,景色虽美,可是人在天穹下,是禁不住高原的晚风吹拂,衣服鼓荡,脸似刀割一般。都说玛多是一个风库,初至,便领略其厉害了。返回车上。今晚住在玛多小城,据说像样一点的宾馆很少,最近各方来人多,去晚了,恐难有栖身之处了。

踏着落日进县上,车行了一段,高速路中间的隔离带不见了,成了宽阔的大道,一个个巨大的广告牌,高悬于路旁,昭示离县城不远了。

玛多,在藏语中“玛”为玛曲,即黄河,多为河流聚集的地方,亦有译为黄河的源头。在《新唐书》里,“玛多”一词未必是驿站,它成为县治的时间很晚。1957年从达日县与贵德县析置而成一个新县,辖玛查理镇、花石峡乡、黄河乡和鄂陵湖乡,地广人稀,仅有14000多人,在高原上行车百里难见人烟,海拔平均在4500米,属于生命禁区。

车入玛多,他一眼看过去,便感觉到此地并不适合人居住。四野无雪山相拥,更无高山之脊可挡,空旷无边,一望莽荡,择一处低坳处而建县冶,东西南北风,从穹窿四野吹过来,雪雨落天庭,无遮无挡,等于在荒原上建了一座孤城,随时都会有被罡风裹挟之虞。

其实,玛多县城,不啻北方的一个小集镇,只有一条南北大街,两边盖了些房子,且鲜见商业面铺。车子在临街的一家私人宾馆门口停下,临街,砌有高高的台阶,门前焊了不锈钢的防风玻璃拦墙,门朝西边开,显然是为了遮蔽高原的风雪。他们从车上搬行李,提着大箱子,爬上四五级台阶,人顿时便气喘吁吁。进门,不见大堂,只是楼梯间旁边的一间房,窄得让人有点窒息感。高高柜台前,站着一个伙计,露出半截身子,俨然像改革开放初内地乡镇招待所。办完登记,房间在四楼,一问,却无电梯。行李箱得自己搬上去,他转到柜台后楼梯间一看,头一下子大了:楼层很高,且是两台旋转楼梯为一层,要提着箱子爬三四十级台阶,才上一层,个个都是大行李箱,往上爬,他有点望而却步。他上青藏高原许多年了,知道在生命禁区里行走,不带任何东西,徒步而行,等于负重50公斤。没办法,咬牙也得将箱子提上去,第一个台高20多级,不算高,以一个老兵的体魄,匆匆往上攀登,竟然一鼓作气冲上去了。再上另一台20多级,提着箱子往上走,便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了,这才是二层啊。每个人都有行囊,冲击第三层,好在还有几分余勇,虽艰难,憋足一口气,提着箱子便往上冲,爬三级台阶,就歇口气,然后一步一步地往上挪,真的是三而竭了。他不知道如何一步一步挪上四楼的,总之,心跳到了嗓子眼,脸色通红,大汗淋漓,爬到了四楼口,恰好有一个沙发摆在过道上,他一屁股坐下,头昏目眩、眼冒金花。进房间一看,更大煞风景,一个套间,里间两张床,外间三张床,而洗手间又设在里间,两家人都有女眷,睡觉和出入皆不方便。可是玛多就是这个条件,若不住,今晚就得睡大街。

心安吧,有一张床安身就是幸事。住宿落定了,看表,离晚饭尚早,可以躺在床上小憩。此时,他最渴望房间摆一大瓶钢瓶医用氧气。高海拔之地,人入生命禁区,若遇缺氧反应,最好的解决之道,就是吸氧。躺在床上吸一夜氧,觉睡好了,第二天满血复活。

天有不测风云,在房间蛰居半小时,野风从莽昆仑吹来,雨云从鄂陵湖、扎陵湖飘过,尽管离玛多县城还有100多公里,可它一直浮游于黄河上空。冷气流一吹,云卷雨来,玛多顿时变天了,居然飞起夏雨,今晚能睡个好觉。同行人问何故,都说高原难眠,他说空气湿润啊。

地下已经湿了,街两边门前地面没有硬化,多为湿地,司机说开车送他们过去,当地人说不远,就几步路,不必驾车了。于是,他们纷纷将冲锋衣帽拉起来,遮住头上的冷雨,以防淋湿头发。患感冒,那是高原大忌。

往生态园走过去,他们走进一处“森林”餐厅,偌大一个玻璃空间,大厅里种了许多盆景树,还有花草,树都长不高,刚湮没人头,便不再长了,这是温室里的树。在青藏高原,超过海拔4500米的地方,是种不出树的。上世纪70年代,西藏那曲地区曾重赏群众,谁种活一棵树,奖10万元。结果这笔奖金,40年未有人领走。玛多亦然,生命禁区里的树是种在玻璃空间的。

青藏高原的天黑得晚,吃过晚饭出来,才暮霭沉沉。雨后,夏天的霓虹未现。天阴沉沉的,罡风却从八荒之域吹了过来,四面围城,房顶上的广告牌被吹得咣咣响。街道上一片天昏地暗,街灯像一只炒豆虫,闪烁点点光亮。风掠城冷,野风像个游神一样,在黄河源头踽踽独行,背上插着风马旗驰骋而来,在玛多城街衢上窜过。朔风掠走了小街尚存的暖意,氧气与人气。这一刻,他蓦地明白,这大荒上掠过的罡风,恰好是玛多乃至青藏高原上,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原因所在了。

可是一代代牧人却在玛曲天荒地老中生存了千年。黄河沿,玛查理,狂风如狮吼。那天晚上,他枕着玛多一夜无尽的野风,睡得特别深沉,一改多日的失眠。而别的人,却吸完了五瓶氧立得,还在床上辗转反侧……

且看果洛笔记之十《柏海,那场千年迎亲盛典》。

(作者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

《 人民政协报 》 ( 2023年09月23日   第 07 版)


编辑:陈姝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