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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为山:雕塑与人文精神

2016年06月20日 14:35 | 作者:吴为山 | 来源:人民政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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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讲人简介:

吴为山,著名雕塑家。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美术馆馆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城市雕塑家协会主席,全国城市雕塑艺术委员会主任。曾荣获英国皇家“攀格林奖”、新中国城市雕塑建设成就奖、首届中华艺文奖、法国美术家协会颁发的国际美术金奖以及荣获美国洛克菲勒“RRC首届中国艺术年度人物”全国中青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等荣誉。他的作品在世界多国展览,并被重要博物馆收藏,代表作《孔子》、《孔子问道于老子》立于世界多个国家。他首创中国现代写意雕塑之风,提出写意雕塑的理论和“中国雕塑八大风格论”,出版多部理论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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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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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合一———老子》青铜作于2012年


编者按:

今天,时代呼唤工匠精神,艺术家开始重新审视艺术作品的精神力量,在对中华传统文化传承与弘扬的同时,更多的人文关怀和精神内涵被赋予艺术作品之中。吴为山委员一直以挖掘和精研中国传统文化为人生命题,弘扬和传承中华传统文化,并长期致力于中国文化精神在中国雕塑创作中的融渗和表现,创作了大量具有影响力的雕塑。本期讲坛邀请吴委员以自身创作实践和感悟讲述雕塑与人文精神。


精彩阅读:

■雕塑真正走进人们内心,发挥雕塑的价值功能,我想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精神。而这种精神是人的精神、人文的精神、民族的精神、人类的精神,只有达到这种境界,雕塑作品才能永存,才能在形式与内容升华后产生出巨大的文化核能,来影响人们。

■对雕塑的追求意味着一种修行,通过做艺术、做雕塑的过程来锤炼自己的意志,净化自己的心灵、塑造自己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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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青铜 现耸立于国家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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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黄宾虹》青铜作于2006年


雕塑须承载精神

雕塑,今天已经成了全社会感兴趣的话题,特别是城市雕塑,一个城市一旦立起一座雕塑就会有很多人来关注与评论,我在想这是什么原因呢?

第一,如果雕塑不好,会使人感受不到艺术美,感受不到精神的感召力量,而是会从它扭捏作态的造型中想到很多庸俗的东西。

第二,中国雕塑艺术跟西方雕塑艺术不太一样。如果去罗马,去世界各地,特别是欧洲的一些国家,雕塑是可以“上户口”的,到处都是城市雕塑:骑马的将军、国王等,这是经过数千年慢慢积累而成的,不是一天就垒成的。而我们往往从西方考察回来以后,就开始做雕塑,恨不得一夜之间让整个城市布满雕塑。从南至北,由东向西,动辄兴建“雕塑城”。但是,中国毕竟没有那么多优秀的雕塑家,时间要求很急,量也很大,甚至有的城市要求在一年立起3000座雕塑。我曾对全国的城市雕塑进行了普查,对整个雕塑状态比较了解。这些年,到处是不锈钢球升起,被冠名为“托起明天的太阳”、“黄河明珠”、“长江明珠”等。一个大的球升起来,几个柱子立起来,在中国661个城市中平均一个城市如果有100个球——小学托一个球,开发区托几个球,小区里也托球——要多少个球?这样的雕塑有什么意义?塑以载道,雕塑,是用来表现精神的!升起的不锈钢球、飘带、浪花、立起的杆子等不过是构造而已,缺乏应有的精神。

回顾美术史,中国虽没有城市雕塑的传统,但中国优秀的雕塑存在于古代石窟、陵墓或是民间。一、宗教雕塑。东汉以来佛教传入中国,设像传教,所以佛教雕塑兴起。二、皇权雕塑。皇帝驾崩后,他们的墓道上有雕塑,还有很多俑陪葬到地下。俑很重要,因为有了俑以后就不再用活人陪葬,避免许多奴隶无辜受难。三、民居雕塑,还有房檐上一些雕花的石刻、木雕,这些东西除了装饰作用外,也有一些意味在其中。四、民间玩具。比如泥娃娃,还有一些木头的玩具。

中国的纪念碑是文字记载,没有雕像。西方是通过雕像立碑。所以他们把雕塑放在城市公共广场,久之形成一种公共文化,这与中国有很大的不同。

另外,罗丹以后,西方用雕塑拉近艺术与现实生活的距离,表现普通人的生活。雕塑由城市公共性质转变成了具有独立审美的艺术门类,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和精神价值。虽然中国的雕塑也有它内在的精神和审美,但它不是作为一个独立审美的对象来创作的,而更多地服务于宗教、服务于皇权等。

雕塑真正走进人们内心,发挥雕塑的价值功能,我想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精神。这种精神是人的精神、人文的精神、民族的精神、人类的精神,只有达到这种境界,雕塑作品才能永存,才能在形式与内容升华后产生出巨大的文化价值,来影响人们。

我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小学开始,每天早晨我父亲让我背一首诗后再去上学。到了中学阶段,我开始喜欢读文学名著,这为我后来的创作打下了基础。

高中毕业之后我理工科学校没有考上,这才上了美术学校。后来跟一些名师学习油画、中国画、书法,还有雕塑。我17岁在无锡学习雕塑,上世纪90年代曾到欧洲、美国继续学习。这样的经历,使我能在本土之上看待传统文化,认识中国。在欧洲,我到处去看建筑,看博物馆,看到不同的人种、不同的国家、不同时期的艺术创作,使我对艺术有了一些新的理解和思考。

从上个世纪90年代初开始塑造中国历史文化名人,后来发展到雕塑世界上的杰出人物,试图通过塑造人物雕像建立起一个时代的丰碑,文化的丰碑。至今,我已雕塑了近500多个人物像。我想,一个国家的兴盛不仅仅是经济短时间的腾飞,更重要的是它的精神——一种民族精神的建构,在我国就是弘扬中国精神和构建中华美学精神。

雕塑须具有灵魂

2006年,我在中国美术馆圆厅举办“文心铸魂———吴为山雕塑艺术展”,展出了我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创作的一批作品。其中有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等中国美术史和中国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特别是让《孔子》、《老子》走进了中国美术馆。“他们”都共处在一个空间里,体现了文化的包容,在这个展览之后有很多人写文章说走进这里感受到一种中国文化的气场,雕塑是有灵魂的。接着我又在各地举办巡回展,《老子》走进了长春世界雕塑公园里展览。

一个好的雕塑应该从其背影就可以看得出来是谁,唐代伟大的雕塑家杨惠之,他的作品放在街上,人们从后面一眼就能认出是谁。雕塑艺术强调多维空间,不仅正面、侧面要像,背后也要像,任何一个角度都能有可以欣赏的点,而作品的每个角度都能把对象的精神世界表达出来,比如雕塑《马三立》,马三立是相声大师,他瘦瘦的、高高的,从背影到头形、脖子,整个行头一看便知是马三立,如果对马三立有所了解的话,你会感到他在“逗你玩”。

其实,我的理想就是把塑造的这些中国名人的雕塑立到世界各个国家去。西方人塑造了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是《大卫》,女人是《维纳斯》。我要做中国的两个重要人物:老子和孔子。

在联合国展览期间,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先生用手摸着孔子的像说:“吴为山先生的这件作品让我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我在儒家传统中长大,儒家思想对我一生的发展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孔子教导我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潘基文先生为我的雕塑展亲笔书写“上善若水”四个字相赠。他还说,“这次展览强调了个人作用的重要性,通过彼此尊重、通力合作,我们可以开创出我们期盼的未来。”他看到中国小女孩的塑像,立刻联想到那些企望联合国保护尊严、平等和机遇的女性。”

2001年,我在中美第二届高层文化论坛上谈“吴为山雕塑艺术的文化观”,我从作品中谈中国的礼,中国的人,中国人的战争观、和平观。艺术是可以载道的,艺术能真正打动人心灵的就是它深刻的人性和高尚的人道。

继联合国展览之后我去了意大利。意大利国家博物馆在罗马的威尼斯宫,这个宫有570多年历史,第一次接纳东方的雕塑家。我想,如果我的作品完全是在西方人的价值观和艺术方式之下创作的,不会如此受欢迎。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具有迷人的磁场,只有互补于西方,才能丰富世界,被西方认可和尊重。雕塑技术没有绝对的标准,不同的世界观、不同的文化观、不同的境界就有不同的技法。技法,在这里不是唯一的标准。

意大利的展览虽然还与联合国展览同样以《文心铸魂》为题,但是我找到了一个新的契合点,那就是以“对话”作为主题。以“齐白石与达·芬奇的对话”为象征,用对话这种方式,表现齐白石和达·芬奇,尽管他们不在同一个时代,也不在同一个国度,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外貌特征,就是齐白石胡子很长,达·芬奇胡子也很长,这两个长的形式不一样,达·芬奇是向横向发展,齐白石向纵向发展。齐白石肯定要比达·芬奇的个子小得多,所以我让齐白石向纵向发展。齐白石拿了一根拐杖,我把这根拐杖拉得很长,接天接地。这样齐白石就很高,而且齐白石的拐杖还有一个葫芦。意大利人从高高的龙头拐杖来寻找东方文化的智慧。达·芬奇一手是指向天的,他是强调天理、强调规律的。

一件作品走向世界,首先要研究它的语境,当然,这是传播学的问题。而我们要研究的是什么样的作品走进这个国家,走进这样一个空间,才能让人家接受。比如达·芬奇,他有自画像,他自己的自画像已经把他表现得非常传神,我按照他的自画像创作了他的雕像,意大利人一看就很关注,有亲切感。再看旁边的齐白石,中国人都知道他,但是欧洲人对齐白石还比较陌生,他们看到底座上的介绍文字,他们会领会与达·芬奇并肩的东方老人。今天这一组作品已经立在意大利的国家博物馆,齐白石永远立在了罗马,这是中国文化的一种形象传播。

南京博物院设有我的一个文化名人雕塑馆,韩国仁济大学建了一个我的雕塑公园。在雕塑公园里世界各地不同肤色的学生在老子的雕塑前面景仰、学习、谈论、研究老子。老子的胡须很长,像飞流直下的瀑布一样,他也像从大地上长出来的一样。如《上善若水——老子》、《老子出关》(骑着青牛出关),同一个题材我会在不同的时期创作很多不同的变体。一个艺术家永远不可能停留在一个地方,毕加索最伟大的地方就是不断地将他生命的感受、感悟以不同的艺术形式表达出来,这是一股不断奔腾向前的巨流。

2005年,我的雕塑《孔子》立在英国剑桥的费茨威廉博物馆;2010年,《孔子问道于老子》立在中国驻意大利的大使馆。另一组不同造型的《孔子问道于老子》雕塑是为联合国的展览所创作,联合国的大厅很高,如果按照比例做体量就很大,所以我做成了两根立柱,意喻顶天立地,在联合国的大厅里高高竖立起来。

什么是雕塑?雕的过程是一个减的过程,是做减法,从外向里慢减;塑的过程就是加法,不断从里面向外面加,是一种加法,加上属于精神本体的东西;减去那些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所以雕塑是加法、减法的一个组合。加加减减、减减加加,到最后只留下精神与灵魂。

林风眠与徐悲鸿、刘海粟皆为20世纪美术界的代表人物。但林风眠与其他两位有所不同,林风眠是一个唱着悠远的歌、吟着低沉的诗走进美的世界的一个大师。他的内心是比较孤独的,他不像刘海粟那样个性狂放,神游于自我艺术之境,也不像徐悲鸿那样忧郁与昂扬,关注于现实生活。

一般来说雕塑传统的审美价值是浑厚、凝重、稳恒。飘逸不是雕塑表达的强项,因为雕塑本身有分量,要下垂,绘画可以画得飘起来,比如说飞天等,但是在我的雕塑当中,根据题材和内容的需要,我常常把雕塑做得“飘”起来,像《孤云独去闲———林风眠》就是飘起来的一片孤云。我的雕塑作品《费孝通》下面有一段文字“从乡村调查到人民大会堂议政,费老走过的是一条富国强民的道路”。杨振宁先生看到这个雕塑写了一篇文章登在《人民日报》,其中有一段文字是这样写的:“费孝通是国际知名的学者,我读过他的书也多次听他演讲,吴为山所塑的‘费孝通’比真人的费孝通似乎更像费孝通。”这短短的文字反映了一个科学家对艺术中神与形的认识。

在我创作的雕塑《杨振宁》中,我重点强调他的一双大眼睛。我认为,这双眼睛永远向世界探索、追问。记得2002年我在南京大学工作室对着他塑像,塑好以后杨振宁先生拿着自己的照片认认真真地看雕像,比较雕像与照片的差异,还请来熊秉明先生和他的弟弟杨振汉先生一起看。他说:熊先生从艺术角度看;振汉从生活角度看。时隔11年,杨先生再到我的工作室,仍然是我对着他塑像,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在意像与不像了。翁帆在一旁边认真指出像不像的关键处,杨先生说如果每个地方都很像,这个人一定不像。他讲出了艺术的真谛。

雕塑须传达思想

为什么我自上世纪90年代初先塑的都是现代的大文化人,后来才去做老子、孔子?因为这样,我心里踏实、有底了。他们都是孔子、老子的传人,他们身上有孔子、老子的长相与心象,所以我把他们汇集起来再升华,这才有了老子的地包天,老子的下巴很长,这种面相的人一般人们会认为他们很长寿。

老子的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源头之一。《老子》中“空”的创意来源于老子的哲学思想,他认为,天地之间,“有”从“无”而产生,源源不断、生生不息,具有强盛的生命力。“空”蕴涵着文化的力量,时间和空间在这里汇聚。“空”又如同一个玄妙的门,我们可以从中领悟宇宙的奥秘。老子,惟恍惟惚,其中有像,恍兮惚兮,其中有道。上善若水,同化自然。这是我创作《老子》的思路。

老子像的造型是由其哲学思想中获得对应。老子像腹如穹窿,内壁刻满《道德经》,人们可以走进去,在其中仰观宇宙,品察乾坤。用十二个字来概括:“虚怀若谷、满腹经纶、包罗万象。”

《老子》的造型与中国书法的“空”相关联。中国的文字很了不起,书法是造型艺术的哲学,任何一个造型艺术家如果对书法好好地研究,把它搞通了,那么,现代设计也好,国画也好,油画也好,都会从中获得智慧与众不同展示在世人面前。它像理科当中的数学,具有形式美与表现的普遍意义。一个人画中国画好不好,看其书法便知深浅。如果书法不好,其画也谈不上有深度,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古代哪一位大文豪不是书法家?这件取“空”法的《老子》在2012年卢浮宫国际美术展中获得了金奖,意味着世界懂得老子,也懂得了一个中国艺术家的匠心。

孔子最早的像为唐代吴道子所画,吴道子也显然是他想象而为。孔子强调伦理,重和谐;伦理重在秩序,深厚、庄重、善、和、仁、礼,是至圣先师。我做《孔子》时更多的是包涵了这样的理念。对人的价值评述往往退远到一定的时空。当我们遥望一个历史的背影,便油然追问:他给这个世界照亮了什么?对于孔子,我们可以说:他对一个民族的深层心理,道德伦理产生了久远的影响。《孔子》像一座文化的山,文化的泰山,所以在塑造他的过程中,其线条、块面都倾向于直和方,也预示着社会的秩序。他满面春风,迎接四海的宾朋。

做了《孔子》以后我写了四句话:“法古之法始成法,变法求法我为法。法由有法至无法,方得法中之真法。”最近我又在创作一件大的孔子像,二十多米高。在高空创作,有危险也花力气。

对雕塑的追求意味着一种修行,通过做艺术、做雕塑的过程来锤炼自己的意志,净化自己的心灵、塑造自己的精神。

编辑:陈佳

关键词:吴为山 雕塑与人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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