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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者的诗与歌

2018年05月22日 22:38 | 作者:朱婷 | 来源:人民政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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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建筑工、车工、油漆工、快递员、电焊工、绿化工……”在一部由北京工友之家、皮村文学小组联合言值视频共同制作的短视频系列纪录片里,一名名最普通的劳动者对着镜头,朗诵自己原创的诗歌,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

这些工友们大多生活在北京的皮村附近。

“皮村”——位于北京东北五环外,临近机场高速。跟别的村子相比,它有些特殊,这里有“北京工友之家”公益组织的存在,以及在此基础之上的皮村文学小组。去年,皮村文学小组成员———在北京打工的家政工范雨素,凭着一篇《我是范雨素》的文章火爆网络,引发了全社会关注。在皮村近3万的常住人口中,并非人人都是“范雨素”,但他们中的许多人,是自己的诗人和歌手。

他们写下的诗歌,虽然技法简单却饱含力量,让更多人看到了这群来自社会底层的劳动者心中的情感和渴望。过去,他们用双手、血汗和智慧盖起高楼大厦,建起大街桥梁;今天,他们同样创造着自己的精神文化生活:劳动、学习、写作,还要唱出属于自己的歌。

用诗歌抒发自己

我是一名洗车工

冰凉的水泡伤了我的双脚

酷暑严寒挑战着我的体格

夏天一身水

冬天一身冰

日复一日

我依旧劳动着

挑蜡喷水打沫

冲洗擦干

虽然劳累

心里却乐开了花

因为经过我清洗的汽车

焕然一新

行驶成首都北京一道亮丽的景色

                                       ——《洗车工》王春玉

5月的一个周末,晚上7点半,皮村社区文化活动中心,来自中国艺术研究院的李修建老师,正在给忙碌了一天的农民工工友们讲述魏晋风度与《世说新语》。这间不足20平方米的小屋被几个书架和桌椅塞得满满当当,十几名工友围坐在屋子中间的会议桌四周,聚精会神地盯着李修建老师,个个屏气凝神,仿佛是怕一不小心就会漏掉老师的哪一句话。大家从或远或近的地方赶来听课,其中便有早已名声在外的范雨素,她是不少工友文学小组成员心目中“看过很多书,写作也很厉害”的人物。

皮村——这个位于北京东北五环与六环之间的城中村,多年来已经成为中国落脚城市的象征之一。一年前,因家政女工范雨素在网络世界的爆红又火了一把。皮村的工友文学小组已经在工友之家对面的杂院里坚持了4年,十几个工友,每周日从各自打工的地方赶来,在简陋的办公室里阅读、交流。

工友之家是一家非营利性社会公共服务机构,2002年,三位文艺青年孙恒、许多、王德志立志于服务农民工,组建了“打工青年艺术团”,同年经北京市工商行政管理部门正式注册,成立了非营利性社会公共服务机构———“工友之家”,集结了一批音乐人、社会工作者、志愿者,致力于打工者群体的权益维护及生活状况的改善。2014年,工友之家成立了文学小组,一群工友每周日下班后,会去工友之家参加文学讲座,通过写作来表达对生活、情感和对世界的思考。此外,还有首都各高校的教授专家们自愿前来讲授文学写作课,与工友们深入交流。范雨素的成名是意外,皮村的喧嚣也是意外,用文字表达自己,用诗歌抒发自己,才是文学小组工友们辛苦劳动后的日常。

一名迟到的工友引起了记者的注意,他黝黑粗壮的身材,极其认真地拿出笔记本,小学生般凝神听讲。他是洗车工王春玉,文学小组成立之初,他便是这里的学员。王春玉告诉记者,他住在十里开外的地方,几乎每周都坚持来听课。以前步行得一小时,现在骑自行车过来,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王春玉的母亲,是村里的晋剧演员,没有多少文化,却记得许多戏词。从小耳濡目染,王春玉喜好上了文学。上世纪80年代,王春玉初中毕业后回村务农,他写的两首诗曾经上了县里的报纸,还领了7块钱的稿费,这件事让村民们对他刮目相看,也让他暗自开心了好些天。如今他虽孤身一人在北京,但他“不想把文化丢了”。

被叫去录制《劳动者的诗与歌》视频时,王春玉心里紧张,说话也有点磕巴,录了好几遍。但最后视频剪辑好后,他发现在片头里他是第一个出镜的。

他在自己创作的《洗车工》一诗中写道:“我是一名洗车工/冰凉的水泡伤了我的双脚/酷暑严寒挑战着我的体格/夏天一身水/冬天一身冰/日复一日/我依旧劳动着/挑蜡喷水打沫/冲洗擦干/虽然劳累/心里却乐开了花/因为经过我清洗的汽车/焕然一新/行驶成首都北京一道亮丽的景色。”

“工友们知道您写诗吗?他们怎么看?”面对记者的问题,王春玉露出憨笑:“这个他们不知道,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要低调,谦虚嘛!”对于自己在文学方面的才能,王春玉还是颇有些自豪的。

写不尽的生活

城里的牛郎

心里头老是这么想

来了就好好干

挣了一点钱

就租一间房

房子小点没关系

把乡下的老父亲接过来

把小儿子接过来

把隔在城市那边的织女娘子也接过来

牛郎织女在城里头全家团圆

                        ——《逃跑的牛郎》徐良园

今年52岁的徐良园,来自湖北省孝感市大悟县,在北京做瓦工。在他写的诗里,把自己和妻子比作牛郎织女,出门打工这些年,与家人聚少离多,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家团聚。

从1994年南下广东开始打工,2003年,他的爱人在老家生病,为了挣钱给妻子看病,他来到天津工地打工,又辗转到了北京。碰到过黑工头进过黑工厂,曾经因为没有暂住证被拘进派出所,一次次上门讨薪无果,还险些被包工头用砖头砸,自己的人生遭际和工友们的酸甜苦辣,都被他写进了诗歌里。许多年里,写诗成了徐良园“生活中唯一比较高兴的事情”。

“干活工地不轻松,一有钞票都花空。月上柳梢去约会,花容月貌隐无踪。”这首看似打油诗的诗歌,写的是一位叫做王朋的工友。徐良园笑着跟记者解释,当年在工地上干活时,大家收入微薄,但这个王朋花钱大手大脚,没有攒下来多少钱。别人介绍他去相亲,跑到约好的地点,姑娘却不见踪影了。王朋有门手艺,会理发,他琢磨着周末靠这个挣点花销。于是自己用纸壳做了一个招牌,写着“浪漫理发”,大摇大摆地上街摆摊理发去了。结果来了个顾客,正理到一半,城管就来了。王朋抄起工具就跑,招牌也掉了,顾客也走了。这个故事被工友们传为笑柄。

越是出力流汗两手不闲的时候,灵感越发强烈,顾不上的时候就匆忙地记在烟壳纸上。2014年下半年,徐良园慕名来到皮村工友之家,参加文学小组的学习。

在老徐看来,许多人从小爱好文学、诗歌,喜欢唱歌、跳舞,但是因为不上学,外出打工,这件事就放下了。当工友之家提供了这样一个场地、这样一个小组的时候,他们就会重新拾起曾经的爱好和梦想。他们从未想过依靠写作生存,更不求成名,日子总还是一样地过。

“总得做点和吃饭无关的事,满足一下自己的精神需求嘛!”31岁的小海这样告诉记者。

来自河南农村的小海,初中辍学,15岁便南下广东打工。一路从深圳到东莞,再从长三角到北京,服装厂、电子厂,换了七八个工厂后,这一晃十五六年就过去了。

刚刚出去的时候年纪小,对一切都有新鲜感,那首《我的兄弟姐妹》,就是小海刚刚出去打工时写下的诗歌。但随着日子漫长,小海觉得痛苦多了起来,“不只是每天十几个小时劳作对体力的消耗,更折磨人的是精神上的空虚”。

小海说,他无时无刻不想去改变,去找到所谓的“正道”,过一种新的生活,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因为太难改变了。对他而言,幸运的是遇到了诗歌,从此灵魂找到了一个出口,“让我感觉到了真诚的灵魂怎么样对待真诚的自己,对待真诚的生命。”

这些年,小海一直在写诗。小海不是他的真名,因为崇拜诗人海子,他给自己取了这么个笔名。

小海目前的工作是工友之家创办同心互惠公益商店的店员。工资不高,但精神状态明显所有改观。店里的衣服来自于社会捐赠,从夏天的短裤T恤到冬天的羽绒棉服,标价在5元到20元不等,有的吊牌都没有拆。来店里的顾客大多是附近的农民工,左挑右选,往往都能有所收获,开心地离去。小海也经常被他们的喜悦情绪感染。

小海平时住在店里,为了省钱,每天自己做饭。店里有个小小的图书室,工友们可以在这里聚会聊天。小海的诗歌创作不再孤独,文学小组还给小海印了诗集,厚厚的几百页,里边收录了他十几年来写的旧体诗词和现代诗。诗集取名《工厂的嚎叫》,纪念这些年来他在流水线上的青春。

如今的小海,虽然物质并不宽裕,但精神生活很富足。与老师和工友们的交流,开阔了他的眼界,也让他备感心灵的愉悦。店里有一间小小的图书室,附近的农民工孩子们放学后,会结伴来这里看书。小海想起自己的童年,渴望知识却没有太多条件买书看书,这些孩子们让他觉得欣慰。

“以前总是活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通过在这里跟老师们和工友们交流,才知道真实的社会和生活是什么样子。”小海说,虽然“开窍”有点晚,如今终于觉得脚踏实地了。他仍然保持着写诗的习惯,但他如今最大的梦想是“结婚生子,好好生活”。

给他们提供空间和舞台

打工、打工、最光荣!嘿!

打工、打工、最光荣!嘿!

高楼大厦是我建,光明大道是我建;

脏苦累活儿是我们来干,堂堂正正做人——凭力气来吃饭!

打工、打工、最光荣!嘿!

打工、打工、最光荣!嘿!

我们是新时代的劳动者,我们是新天地的开拓者;

手挽起手来肩并着肩,顶天立地做人——勇往直前!

                    ——《打工打工最光荣》孙恒

“我想把他们的心声编成歌唱出来,希望社会上更多人能看到工人的贡献。”孙恒原本是一个音乐教师,1998年,他背着吉他来到了北京。在追寻音乐梦的过程中,接触到许多社会底层的打工者,从此,他的音乐中有了他们的呐喊。

孙恒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从农村来到城市,用双手、智慧、血汗,盖起了一座座高楼大厦,建起了大街桥梁,却被很多人瞧不起,总是说这些外地人脏乱差,素质低。那时他也开始去思考,所谓的这些文明的词语,究竟代表着什么含义,“比如说素质,你学到了很多知识,你是专家学者,你就素质高吗,作为一个建筑工人,盖一座高楼需要的技术,难道那不是素质吗?”

许多原本是一个爱好摇滚乐的青年,这些年他写下了不少打工歌曲。他在为工人写的第一首歌《打工号子》中这样写道:“我们进城来打工,挺起胸膛把活干。谁也不比谁高贵,我们唱自己的歌。”每次去工地上演出,不少工友听得泪流满面,因为他们这辈子都没听过这样的歌。

社会学博士吕途是北京工友之家机构的一名研究人员,长期关注农民工群体的生活状况。“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工厂文化?”“徘徊在城乡之间的新工人,前途命运何去何从,精神家园何处安放?”……一直以来,这些问题一直困惑着吕途。在她看来,不少工友的生活工作和思想状况是消极的,要改变这种消极的面貌,一方面可以通过教育培训、创业辅导等方式,让他们拥有更多改变命运的机会,另一方面,精神的寄托也很重要。“他们的写作技法算不上成熟,跟专业作家有着很大差距,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真正没有任何功利心在书写自己心灵的人。写作,就是他们灵魂的出口。”吕途说。

孙恒和许多的故事,连同工友们的故事,都被收进了短视频纪录片《劳动者的诗与歌》里,节目总导演董大陆告诉记者,这些人的故事深深打动了他,破除了对打工者的刻板印象,比如一个日洗200辆车,一辆车只有区区五毛钱收入的工人,竟可以坚持每周步行一个多小时来此学习诗歌创作,他的诗里没有抱怨,而是对通过自己的辛勤汗水为扮靓北京献上一份力感到自豪。“我便下定决心,要用视频纪录片的形式,记录他们,让更多像我这样傲慢愚蠢、功利世俗的城里人去感知劳动者的伟大。”董大陆说,这才有了短视频中那一个个闪亮的人物。在录制过程中,大家充满了喜悦与荣誉感。但由于缺乏镜头感,一开始不太顺利,磕磕巴巴的表达前言不搭后语。编导不急不躁,先去仔细聆听工人的讲述,辅助他们把内容大意在场写成讲稿,最后大家都找到了舒服、自然的状态。

在董大陆看来,这些写作的工友们希望更多社会相关机构能够关注他们的文学作品,帮助他们进步、提高、出版。他们虽然收入微薄,却是精神世界的富翁。“目前北京有很多书店、文化活动场所,我们希望这些地方所办的读书、文化活动不止针对城里人,也要多给他们提供空间和舞台。”董大陆表示。

编辑:周佳佳

关键词:工友 打工 小海 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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