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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悟和尚:最后的画僧

2020年05月07日 17:50 | 作者:杨惠东 | 来源:人民政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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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严格意义上的“画僧”而言,懒悟或许是中国美术史上的最后一位。

首先必须明确,此处所谓“画僧”并非是以仪轨严格、体制完备的佛教美术为专门技艺的僧人。早期佛教是否认偶像崇拜的,后来为宣扬和普及佛教教义,感化大众,才逐渐从象征性符号发展出形式完备、题材丰富的佛教美术,它有着严格的程式要求,佛教人物外形上的某些特点、动态,分别代表着固定的内涵,不容随意改动,如佛陀的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以至在佛教中绘画和雕塑技巧成为“大五明”之一的“工巧明”,是僧人都应努力学习掌握的技巧。这一点至今仍保留于藏传佛教中,许多僧侣包括高级僧侣都亲自参加绘画雕像等仪式,大多数藏传寺庙中都有专门的“艺僧”。而本文所指的“画僧”则远远超越了宗教美术的层面,他们大多有着精深的佛学修养,同时亦有对绘画的深刻理解与把握,他们的作品题材广泛,山水、花鸟、人物皆有,表现手法不同于佛画的工致严谨,色彩绚烂,多水墨写意,纵笔挥洒,形态简略,内涵丰富,近于文人画的表现。其画因其外相使观者心生愉悦,更重要的是在作品内涵上引发思索、启迪智慧,达到禅悦的境界。

拟元人笔意-50x35cm-1964年-懒-悟

拟元人笔意 50x35cm 1964年/ 懒悟

画僧的构成比较复杂,莲儒《画禅》中记载的60 余位画僧身份可能较为“纯粹”,因年代久远,多身世无考。但大部分有成就的画僧皆非自幼出家,半路出家的情况更多一些。但有一点是共同的,这些半路出家的画僧在之前多博通经史,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许多画僧往往兼具“诗僧”“书僧”的身份,还有的出家前已画名满天下,典型的如陈洪绶,真正像六祖慧能不通文字而能一超直入者在画僧中是不存在的。自五代始,画僧在中国美术史上占据了极其重要的地位。五代南唐僧巨然与董源并称“董巨”,成为南方山水画的代表并有力影响了后世文人山水画的发展。西蜀僧贯休诗书画兼擅,水墨罗汉闻名于世,其诗神锋四出,一言一字无非棒喝,其书体工篆隶,尤喜狂草,称为“姜体”(贯休俗家姓姜)。惠崇亦为诗僧兼画僧,其诗被欧阳修目为“诗家九僧”之一,其平远山水对北宋文人画影响颇大,宋代邓椿作《画继》,卷五记“道人衲子”,内列画僧有名者十余人,此为画史上首次把画僧作为单独的一个群体对待。华光著《梅谱》一卷,创水墨画梅新体。

南宋法常、玉涧深染梁楷画风,大笔挥洒,水墨淋漓,几近于墨戏而颇多禅意,《图绘宝鉴》谓:“(法常画)皆随笔点墨而成,意思简当,不费妆饰。但粗恶无古法,诚非雅玩。”《画继补遗》甚至说它“诚非雅玩,仅可僧房道舍,以助清幽耳”,但他们的作品通过佛教徒的流传大量存留于日本,对日本水墨画产生发展起到巨大作用。画僧担当可推明代禅画第一,自谓:“画本无禅,唯画通禅。”其作风骨清寒,无一丝人间烟火气。弘仁、石溪、八大、石涛并称“四画僧”,作品具有强烈的个性化特征和深刻的精神内涵。弘仁笔下清峻冷逸,孤高绝俗,当时“江南人家以有无定雅俗”;石溪之画以生辣幽雅、乱头粗服见胜,与石涛并称“二石”;八大山人以放任恣纵见长,苍劲圆秀,冷逸横生,开一代花鸟新风;石涛之画纵横潇洒,磅礴淋漓,体现出强烈的创新精神,其《苦瓜和尚画语录》多所发见,为最有价值之清代画论。四僧之画各具特色,占尽明清画坛春色,并且创新安派,开扬州画派,当时以南宗正脉自居的“四王”无论在以画通禅或艺术品格方面皆无法与之比肩。可以想象,如果没有画僧的存在,一部中国美术史将大为失色。

春-云山叠嶂图-109x68x2cm-1963年-懒-悟

春-云山叠嶂图 109x68x2cm 1963年/ 懒悟

进入20 世纪,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自1896年虚谷逝后,我们已很难在画坛寻找到画僧的身影(弘一法师尽管诸艺皆通,但出家后仅以“书僧”的面目示人)。

通过以上所述,我们无疑可以更准确地理解懒悟其人其画,同时也更充分地理解他身后的寂寥。关于懒悟的身世,根据绝大部分资料的记载和友人回忆,可知其俗家姓李,名奚如,出家后法号晓悟,晚称懒悟,别号莽张僧、懒和尚、潢川僧,河南潢川县人。关于其生卒,其方外友唐大笠在《画僧懒悟》一文中称其“生卒不详”,“卒于1969 年4月24日,终年约70 年。”在另一篇文章谈道:“(懒悟)于1969 年4 月含恨圆寂于月潭庵,终年69 年。”如此,懒悟当生于1900 年,释道元《书僧懒悟和尚》、于凌波《画僧懒悟》及《潢川县志》皆持此说。亦有学者认为其生年应为1902 年。懒悟1956年曾被聘为安徽省文史馆员,而安徽省政府参事室(安徽省文史馆)网站提供的简介则与上述说法有较大出入:“懒悟(1903—1967)原名晓悟,号照思、奚如,俗名张绩成,潢川人。”

懒悟幼年家贫,曾读过几年私塾,后因母丧无所依,乃投入潢川县远铎庵剃度,为小沙弥,稍长,于湖北归元寺受具足戒,成为比丘。1925 年闵南佛学院成立,懒悟千里负笈,由河南赴厦门,考入闵南佛学院,成为第一届学生。两年后,被中国佛教会遴选东渡日本,习法相宗。在日本居留五年,其间研习佛法之外,对绘画发生兴趣,暇时勤习不辍,颇有所得。1931年回国,居于杭州灵隐寺。在杭州曾入林风眠门下习画,林风眠主张中西调合,时任国立杭州艺专校长,在其门下自然涉猎甚广,所以后来懒悟一些画中隐约流露出传统文人山水之外的东西,不为无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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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册页3-18.5x12cm-懒-悟

梅花册页-18.5x12cm-懒-悟

梅花册页  18.5×12cm 懒悟

梅花册页 18.5×12cm 懒悟

据懒悟自己说,开始学画是用丝绸烧灰画蝴蝶,久之渐渐感到那种画不能直抒胸臆,遂转而为山水。约在1934、1935 年,他由浙抵沪,溯长江而上,欲作庐山、峨眉游,途经安庆迎江寺,为心坚方丈与笠庵法师所挽留,在寺中西堂任职,后出任安庆城北太平寺住持。安庆四周皆佳山水,且地近佛国九华,懒悟流连其间,潜心书画,尽写大江南北山水之奇。

1950 年代初,懒悟奉召赴安徽省会合肥,驻明教寺古教弩台,被聘为安徽省文史馆员,政协、美协成员,经常参加地方活动,列安徽画坛“五老”之一。“文革”期间,他不可避免地受到冲击,被驱至城南月潭庵,与比丘尼、道士、阿訇等杂居一处,所藏古代书画及文房四宝损毁殆尽,生活无着,积郁成疾,于1969 年4月圆寂,世寿70 岁,僧腊56 年,1982 年骨灰移葬于九华山。

懒悟早期作品现在已很难见到,目前所见多在1950 年代之后,以册页、手卷居多,大幅较少。一般认为其山水由四王入手,渐涉宋元,降而明清,尤著力于石溪、石涛,就现存作品来看,基本上是符合这一轨迹的。将其1950 年代和1960 年代之作相较,前后风格变化较为明显,总体上是由清新秀润而趋于苍莽隽逸,而且愈到老年,愈见其老笔纷披,古朴烂漫。他曾在一则画跋中题道:“子久清幽绝俗,仲圭苍凉古朴,山樵之清奇,云林之简洁,皆不敢模仿,以余性拙然,独取清代半千老人、石涛、石溪、渐江诸名家,取其远不若邻其近矣。”在晚年,石涛、石溪对他的影响最为显著,曾用一闲印曰:“二石而后”,既说明其风格所自,也正是其自许之处。

丙子立春试毫-30x72cm-懒-悟

丙子立春试毫 30x72cm / 懒悟

对于同时代画家,懒悟也有所关注,并取其长处为我所用。在其晚期作品中,黄宾虹的影响隐约可见,如1967 年为林文奇作《仿石溪道人山水》轴,笔法多变,齐而不齐,乱而不乱,先以灰墨写其大概,后用枯笔焦墨点之又点,皴之又皴,层层积墨,苍莽、幽密、厚重,纯然一派黄氏山水风貌。作为生存于20 世纪的画家,眼界既广,对于西画的一些方法,心识目染,自不能不在其作品中有所反映。如1957 年的一幅山水立轴,前景为两株大树,占据画面三分之二的位置,树下有茅亭丛竹,高士垂钓;远景为渔舟村舍,掩映树后;中景为空阔的水面。

懒悟在作画时有意识地把前景抬高,远景下降,并为前景所遮断,如此大大强化了画面纵深感,获得了与传统山水构图方式有所不同的视觉差异。懒悟其它一些作品中往往也可以见到类似的空间表现。此种视觉经验的来源,我们或许可以上溯到他1930年代在林风眠门下的习画经历。懒悟画山水之余也偶作花卉。1965 年作于明万历年间净皮单宣上的八开墨梅堪称精品。所谓纸墨俱佳,心手相应,他在最后一开题道:“适小院从逍遥津移来梅花数株,最近顿觉改观,冠西老友持纸嘱写图,随笔顷刻成八纸。”可知此八开为一气呵成。或繁花满树,或一枝独放,活色生香,偃仰多姿,满纸云烟扑面而来。笔墨相错而不相乱,初看之笔飞墨舞,混沌莫名,细而察之,则条理分明,骨肉俱在。这是真正的老笔纷披、人书俱老的化境。何谓“老”?孔子曰:“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无为而为,无法而法,信手挥洒,无非画也。正如他在作于1963 年的一手卷上自题:“所谓意到之作,未尝有法,未尝无法也。”

法子久富春江笔意-137x33cm-懒-悟

法子久富春江笔意 137x33cm / 懒悟

懒悟法号晓悟,后改懒悟,关于其“懒”有不同说法,或谓其生活懒散,不修边幅,衣着随便,很少换洗以致污垢满身,饭碗茶杯等生活用品亦从来不洗,故称“懒和尚”。其学生贺泽海、林文奇则认为这是一种误解,其“懒”乃在于懒于生活琐事,懒于繁文缛节,懒于应酬交际,实际是其落落寡合、生性耿介、高蹈遁世的一种表现。其画“高官显贵则弗予,贩夫走卒求之则立应”。民国时期,安徽省主席刘镇华求画,懒悟拒画而逃,直至刘去职离皖,他方复归于安庆迎江寺(是时安庆为安徽省会)。对于身外浮名,他看得极淡,唯于书画则须臾未尝忘怀。1954年,国家领导人出访东南亚诸国,因这几个国家佛教兴盛,故拟于佛教四大名山各派一高僧随访,由某高僧引荐,懒悟作为九华山代表被邀,在京学习期间恰逢故宫举行古代书画展览,代表团组织参观,懒悟一见倾心,干脆推托出访机会,沉迷其间,有关领导终允其请。其淡于名利,痴心书画若此!

懒悟仿佛是生活于现世的古人,以其落落寡合、孤耿狷介远离了他所处的社会,以其高古隽逸、无一丝人间烟火气的书画远离了其时的艺术主流。他不属于这个时代,自然而然地,这个时代也不属于他。

责任编辑:张月霞


编辑:画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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