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画讯息书画讯息

父亲珍藏书画的往事

2020年07月03日 11:20 | 作者:张西南 | 来源:人民政协网
分享到: 

整理父亲张华的遗物,对他多年收藏的一些字画多数都不了解,经向母亲耐心地询问和再三启发,老人家的记忆才像蚕茧抽丝一样被慢慢地拉了出来,那么纤细柔软又闪着一丝丝光,终于让父亲留存的那些颜色已经发黄的陈旧故纸重又变得明亮起来。

阎松父绘

阎松父绘

(一)

父亲所存的书画中,最珍贵的当然是董老的墨宝。在20世纪60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已经76岁高龄的董老时任国家副主席和中央监察委员会书记,因国务繁忙,日夜操劳,中央保健办委托解放军总医院牵头负责董老的保健工作。当时总医院分工首长保健的蒲荣钦副院长正是父亲在冀鲁豫军区卫生部的老领导,他要父亲在四川找一二位德高望重的中医大家就老年病提出用中药调理的方案。为此,董老从蒲院长那里得知了我的父亲,并听蒲院长说起他的这位老战友酷爱字画,没过多久,董老便委托工作人员将他馈赠父亲的一副书法作品送到蒲院长手上,请他方便时转交给张华存念。经过千里辗转,当董老的墨宝终于送到我们家时,父亲的兴奋之情难以言表。这不仅因为董老在我们党和国家所享有的崇高地位和声望,还因为董老的诗作朴素平实,意蕴悠远,韵律工整,饱含深情,一直得到毛主席的赞赏。老人家的书法更是功底深厚,遒劲有力,其楷书质朴淳厚、凝重端庄,而行书清新飘洒,雄逸流畅。父亲把董老的这幅诗稿手迹捧在手上,不停地对母亲说,难得呀!这是董老诗艺与书艺的完美结合,世上少见,可以说是无价之宝呀!很快父亲就托人把董老的字装裱后挂在我们家的客厅,凡有贵客登门,父亲都会请他们一同在董老的墨宝前驻足片刻,听他抑扬顿挫的吟诵,充满了对董老的敬仰之情。“黄河绕砂碛,百里少人烟。地间生丛草,天穹覆极边。车行南向道,水折北流泉。筑路辛劳甚,交通便万千。近作磴乌道中即景一首,张华同志两政,董必武一九六三年十一月”。母亲对这一段往事记忆犹新,至今说起来眼里还闪着泪光。

父亲自1955年到成都,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与一些老领导、老同事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如杨超同志,新中国成立初期做过周总理的政治秘书,从1963年开始担任四川省委、省政府领导,一生酷爱书画,素有儒雅之风。他一面临颜真卿、何绍基帖,一面摹陈子庄、吴昌硕的画,博采众长,自成一格。他送给父亲两个大字“康乐”,字如其人,敦实开阔,宽博沉厚。他还送给父亲一幅画,并题写诗句“乔柯挺拔凌空立,亭亭玉立香横溢”,既展示为官气节操守,又是互为砥砺相习相长。又如张力行同志,抗战初期参加牺盟会,也是二野老兵,1955年就任四川省政府秘书长,后从省委常委岗位上退下来。还有时任四川日报社社长兼总编辑李半黎、省委副秘书长阎长庆、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宋锡仁、省文物指导委员会副主任高文、四川画报主编阎风和西藏自治区党委统战部部长郑英等,这些前辈均有书法赠送我的父母,但他们钟情于水墨丹青,并非附庸风雅,仅是作为陶冶情操,抒发性灵之最好寄托。像半黎老爷子,是从延安鲁艺走来的老同志,兼文艺和新闻于一身的大知识分子,连任两届省书法家协会主席,晚年又任省诗书画院副院长,善学老祖宗,入古而不泥,致力出新而力戒狂怪,书风偏于豪放而不失婉约。他和父亲有时在一起切磋书画,纯属自行其是,既舍名利之求,尽有自娱之乐。

(二)

父亲入川58个春秋,与“杏林中人”广交朋友,见证了一代名医深厚的学识涵养和文化底蕴。如龚去非,师从中医大家冉学峰,擅治疑难杂病和脾胃病,对温病亦有独到见解,著有《医学谈》留存后世,还写得一笔好字,他将尹冰彦句“月来日往几春秋,血汗灌园意气遒。赢得三春百卉艳,何伤白了少年头。”书赠父亲,题记为“奉于为祖国医学耕耘大师华翁同志”,表现出他和父亲都是愿将此生无悔献给国医的志同道合者。再如山城名医许彦白,左腿不良于行,常年拄一根手杖,治病救人从未片刻耽误,泼墨书写尽显超常力度,他将李白月下独酌诗书赠父亲,实属难能可贵。又如戴佛延,家传三世中医,自幼研经读史,秉承家学,是成都中医学院初创时期的老师,行医之余钻研书艺,有多副作品赠送父亲。20世纪80年代末,国庆佳节又赋诗书赠母亲:“风雷震荡四十秋,拨乱反正砥中流。老骥伏枥千里志,红霞满天壮怀酬。”29年过去,重又展读佛延先生诗书,为老一辈友情感动,也为当下时局深思。还如四川省首批十大名中医李孔定,出生于蓬溪锣锅乡老井湾一个农民家庭。十年寒窗,学习训诂经史辞章及书法,丰厚学养,为他成为国医大家相得益彰。他录白居易的《放言五首·其三》书赠父亲,寓哲理于形象之中,以具体事物表现普遍规律,理趣横生,耐人咀嚼。之后,李老又撰文“从政从医咸称妙手,立功立德共祝老年”,并请省内著名书法家高树楷书写相赠。早在1932年就悬壶夔门,以辨治温病急症而著称的名医郑惠伯,一生相伴三峡,倾心为民解忧,他录杜甫的《丹青引》书赠父亲,足见这位《长江医话》编写人的滚滚心潮。再如蜀南名医吴淡斋,早年在成都南虹艺专毕业,后在学校教授书画艺术,由于钟情竹海,流连忘返,画竹成为他的孜孜追求,作品颇有妙然天成之纯真气息。他与父亲在宜宾相识,都仰慕竹子生而有节、虚怀若谷的品格,他送给父亲的竹兰图,高低有致,妙合无间,给人以平实天真、清淡高雅的感受,成为父亲内化入心的人生准则。另有两位大家纪仲愚、王翰章,虽不像前几位土生土长悬壶济世,却都是满腹的洋墨水,从美国学成归来的“老海归”。前者是我军著名流行病学专家,擅长书法,以藏头诗撰联赠予父亲:“张李遗言饶金玉,华扁传方择圣贤”,把中国传统医学鼻祖张仲景、李时珍、华佗、扁鹊巧嵌入文,遗词之妙,造句之美,令人赞叹。后者是我国著名的口腔颌面外科专家和口腔医学教育家,专攻水墨,他送父亲的“双松图”,骨坚苍劲挺且直,奇姿超然品自高,表达了游子的家国情怀,也寓意做人要有松树的品格,画里画外皆有隽咏韵味。

(三)

父亲生性豪爽,为人坦诚仗义,加上对艺术的兴趣爱好,比较容易与文化人交往,无论资历深浅,名气大小,水平高低,父亲都以友情为重,成为他们的知己。

被美术界誉为“阎老虎”的阎松父先生,一直受到父亲的尊崇。他年长父亲16岁,抗战爆发后,自老家扬州入川定居,至死未再离开。阎老青年时期多作花鸟,继承扬州画派风格,所画墨竹、牡丹、芙蓉等,色彩明朗,线条流畅,意趣盎然。中年以牛、虎为工,造型真实,神态生动,尤其画虎汲取晚清、近代诸家之长,创造出自己的表现手法,所作以墨趁湿破于色的方法,使斑纹与皮毛色墨交融,浑然一体,取得良效。他送给父亲两虎一牛,这三幅画非同寻常,技法炉火纯青,幅幅堪称力作。如那幅下山虎,屹立在高峡流水的陡崖之上,既有威猛之英气,又含灵动之俊美,像在险峰咆哮,又像是对山谷下的胜境向往,给人留下无限想象空间。但更让父亲倍加珍惜的,是画家作画的时间不同寻常,一幅作于1975年11月,画面是关在栅栏里的卧水之虎,联想当年人们刚刚看到一些“整顿”的希望,又被突如其来的“反击”之风打碎,正是这“卧水之虎”,曾长啸神州惊天地,不料风云突变落平阳,画中虽是歇息之态,但虎眼中放出的仍是威武不屈的烔炯之神。另一幅作于1983年末的“牧牛图”,是阎老去世前两年所作,河畔之间,牧童嘻牛,天人合一,意趣横生。画中看不出有任何年迈的滞笔,水墨淡彩尽显童心未泯的青春风采。记得母亲讲到阎老时,专门告诉我画家的不幸与有幸,1957年被错划右派,“文革”中又关进牛棚,长期下放农场,丢了画笔,却牵上了牛鼻子,放牛喂牛住牛圈,不仅有了仔细看牛的机会,还与牛建立了感情,画牛无数,信手拈来,走出牛棚时日,已是当之无愧的“百牛翁”。

苏葆桢、周抡园、朱宣咸、孙竹篱几位也是从外埠入川而未离川、成为与松父同一时代最具代表性的四川画家。苏葆桢原籍江苏宿迁,忠实继承任伯年、徐悲鸿、张书喷等近现代画坛大师的艺魂和技法,为新中国花鸟画的发展留下了重要一笔。特别是他从上个世纪50年代就开始创作的墨彩葡萄图,历经30余年的反复提炼,最终达到融中西绘画技艺于一炉的境界,使他在20世纪后期的中国画坛占有不可或缺的一席之地。他送两幅葡萄给父亲,其中一幅的时间是1976年初春。其实,那是一个让中国人感到寒气逼人的春天,当这篮晶莹透亮、颗粒肥硕、甜香四溢的大葡萄送到我家时,犹如一缕春光给尚未完全走出严寒的父亲以温暖。写到这里,不禁想起苏老的高足,也是耄耋老人的曹祺先生,一生遵循苏老教诲,把素描当作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追求艺术的真实感。他送给父亲的葡萄,鲜活滴翠,灵动传神。周抡园是河北大名府人,出身书香世家,祖父为清朝举人,自幼染翰临池,青年考取国立北平大学艺术学院,与王雪涛、赵望云、刘开渠、李苦禅、雷圭元等为同窗,毕业后应蔡元培之邀留校任教,深得古法,格多高妙,后致力写生,探索国画新境界。他送给父亲的一幅山水,将“积墨”与“泼墨”相参,传统文人画的笔墨仍在支撑着他的山水画笔墨,在用笔的抑扬顿挫和用墨的干湿浓淡中折射出文人写意画的意趣和风骨。他在画上题诗一首,“峥嵘峭石插霄汉,飞瀑千丈怒生花。远木盘曲虬龙舞,薜萝掩映日光斜。”更见苍茫沉凝,气势磅礴。朱宣咸是浙江台州人,他的人生之路是由投枪匕首而到纯美艺术,毕生彰显了对真、善、美理想的不懈追求和倾情讴歌,洋溢着鲜明的时代感、抒情性与艺术多元性。美术界称他的花鸟之作别有风致,田园景色舒适透气。他送给父亲一幅梅花,还题写了两句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真的是意蕴悠长,花香情更浓。正如沈鹏老先生说,朱宣咸的作品很美,让我联想到了这句诗:“千里莺啼绿映红”。孙竹篱是由东北入川的画家,17岁就在北平琉璃厂做画师,宗法任伯年及上官周、钱慧安、吴友如等名家,抗战初期内迁巴蜀三台,后从教于子昂故里直至退休。父亲去射洪与他相识,了解他虽一时有些政治上的挫折,但都能以平静心态坦然度过,当时就说“伏久者,飞必高”,相信他会迎来自己艺术之树繁荫满地。他送给父亲两幅画都题了诗,一幅荷塘小景,一幅石榴趣闻,虽为小品,但生活气息很浓,尤其诗文有趣,前一幅画的题诗为:“寻幽倚杖步莲塘,秋雨初晴气转凉。白鹭翱翔烟雾里,鸭儿仍自浴沧浪。”后一幅画则题诗两首:“梦与白衣驾鹤游,浑浑疑似下瀛洲。迟迟离别无多语,笑赠一枝海石榴。”“闻说石榴出蓬莱,何人移植此园栽。青青莫摘嫌生涩,子到熟时红自开。”言语生动活泼,犹闻孙老笑声于诙谐幽默之中,透出他与父亲的淡泊豁达。1982年春节过后,孙老终于如愿以偿在省城举办个展,一时名声大噪。父母同去观展,老人们徜徉在艺苑之中,父亲夸竹篱如伏枥老骥,一跃而长风千里。如今孙老离世已有30余年,母亲说一看到他的字画,那一袭俭素的布衣,一竿旱烟袋,花白的胡子,深深的皱纹,满面天真和善的笑容,就恍若昨天,又浮现眼前。

(四)

在四川画坛被称为“蜀中四老”的其中两位赵蕴玉、周北溪都和父母有过交集,特别是赵老与父母交往更多一些,还是母亲在老年大学的绘画老师。赵老家乡阆中,后到省城入大风堂,师从张大千,艺事得以大进。他画花鸟是勾勒成形后先施正染,层层着色,不求浓艳而务为厚实,正染不足,佐以背染,色调明快中自有一种超逸的书卷气直透而出。赵老为母亲画了一幅水仙和腊梅,专门题字“为月玲作双清图蕴玉时甲子十二月立春后”。当母亲在他指导下画了一幅崖上兰花,赵老又在画上题字“周月玲同志学画素有清幽之感”,留下一段老年师生的佳话。赵老画仕女既具现代人物的亲和感,着色的雅逸,造型的婉约,又颇得古朴欢娱的情趣,的确做到了艳而不俗,浓丽超逸兼得之妙。他的书法则沉稳雅秀,兼长各家,五礼具备,尤擅行草和隶书,只是一般画幅上所见书体以婉约胜,这是为了较适合他工细笔法而书写的。他送给父亲两副字,一副录杜甫诗《春夜喜雨》,一幅则录父亲写给母亲的诗句:“昂首飞鬃奋老蹄,夕阳未必逊晨曦。春蚕萦绕千千缕,锦绣山河吐尽丝”。赵老称之为“张华同志座右铭”,实际抒发了父母晚年的心绪情怀,今天读来仍为他们那一代人乐观向上的精神所感动。周北溪先生,一生致力于溶诗书画为一体,他的治学理论以“专而旁通多能,复以多能丰富一专”,故成就卓著。早年猴画闻名遐迩,有“蜀中周猴”之誉,掩其众多之长,精思苦究,山水人物,昆虫花鸟,自出多法,恣意纵横。他送给父亲的一幅猴画,攀爬在山岩之上,观云海茫茫,双目透出灼灼眼神,猴子的顽皮和灵性跃然纸上。记得父亲曾对我们说过,周老在艺术上有如此造诣,全在他一生不懈的努力,曾赋诗自勉:“一日学攀两日程,七旬已是百岁身。频嫌昼短添长夜,忙煞山斋作画人”。父亲以此来教育我们要像周老那样惜时如金,莫等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现在想起当初对父亲的话领会不深,如今看到自己的满头白发只感到内心的愧疚。

还有几位有着大家风范的画苑书坛老人朱膺、邹友蒸、蓝有智、余笛、周稷、杨子长、谢季筠、谭昌镕、张长弓,都有作品送给父亲。朱膺幼年受家藏字画熏陶,酷爱美术,上个世纪30年代中期考入杭州国立艺专绘画系,先学国画师从潘天寿、张红薇,后专于油画,深爱印象派后现代派绘画,他送给父亲的“竹林双猫”,妙在对熊猫的憨态可掬,重神似而不求表面的形似,以笔取气,以墨取韵,生动之极。邹友蒸青年时得张大千青睐并提荐,赴武昌艺专师从张肇铭、冯法祀、唐一禾等名家,壮年归隐武陵天竺深山密林,将大自然涧壑流泉、松林雀鸟融入自己的写生创作之中;老年在峡江溪谷的天地里盘桓驰骋、寄情写心、直抒胸臆。他送给父亲的“山高水长”,已将笔精墨妙的小写意化为遒劲古朴疏淡的减笔大写意,形成“涤尽俗生,风神独具”的自我风貌,咫幅墨间俨然透映出一派书画大家之气息。蓝有智于建国前从省立艺专毕业,数十年临池不辍、致力于绘事,成为国内著名的工艺美术师。他送给父亲的“彩蝶芬芳”和“花丛双鸟”,丽而不俗,香而不艳,无论是釆花的飞蝶,还是观花的雀儿,既有工笔之精细,又有写意之隽永,让人美不胜收。余笛是在抗战胜利后考入北平京华美专,建国前夕参军到西北画报社工作,与黄胄一起负责部队文化宣传工作,由此成为挚友。大半生工花鸟,晚年有相当精力画马,他送给父亲的“一马当先”,奔驰如风,英姿洒脱,飘舞的鬃毛和马尾随之飞扬,为整幅画面平添了几分动感和奔放的情怀,而妙笔之下清朗淡雅的用墨又给奔马以空灵、刚劲的气息。周稷是四川广安人,早年入读上海美专,师从潘天寿、刘海粟,毕业后回成都创办了四川美术专科学校,并与四川旅沪画家陈靖业、蒲宣三等人发起成立了峨眉画会。徐悲鸿称赞周稷“生平最精水彩画”,“又能削繁成简,妙造自然,于全景大规模之处置最擅胜场”。“所至摄取自然之美收于腕底,频年成绩至为丰满,因欲就教于当世君子”。周稷不顾81岁高龄登临黄山,在汇集了峰、石、坞、台、松、云奇景的北海景区,以他擅长的水彩描绘了此处群峰峻峭,云雾缥缈,松林郁郁葱葱,远天照落霞光的人间仙境。画幅虽小,却有“始信黄山天下奇”之气象万千,称得上是周老晚年力作,他送与父亲存念,道出艺术家一番深情。西蜀书法家杨子长,早在上个世纪40年代就声名鹊起,青城山上清宫“紫气东来”牌匾即为他1945年所写。新中国成立后更是成为当地有影响的文化人,位于宝瓶口下游和岷江的内江之上的南桥,自古就有“灌城之南,离堆之下,有桥嶷然”的美称,其“南桥”匾额也是在该桥重建之后为他所写。杨老在九旬高寿,为父亲挥笔写下“凤皇千仞,鹪鹩一枝”八个大字,虽见手腕微颤,但用墨功力不减,尤以借用庄子《逍遥游》名句意味深长,这在今天看来更有现实意义。被称为巴蜀画派有影响力的代表人物之一谢季筠,曾拜师刘孟伉、罗祥止等名家潜心研习,信奉入于他人与入于古人皆非我也,遵循动者生之象、静者死之形的艺术思维,成为一位追求个性颇有才艺的书法家。他将东晋著名医药学家葛洪的诗句书赠父亲,是为传承国粹宝藏,更是崇尚民族美德。这几位以山水见长的艺术家倾情于笔墨之中,表达出他们与父亲的友谊同样是山高水长。

(五)

最让父亲生前津津乐道的是,以李道熙老先生领衔的乐山画家群体,都有力作相赠,友谊极为深厚。乐山又称嘉州,水美地灵,人文荟萃,才俊辈出,自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成立了我国第一个民间的专业的“嘉州画院”,其书画相彰、雄浑雅健、朴拙空灵的风格被黄胄等称为“嘉州画派”,李道熙则参与创办这个画院,自然也成为“嘉州画派”的代表人物。李老早年师从岭南派著名画家梁又铭,后得丰子恺、董寿平等指授,书画并举,直入堂奥并自成体格。他送给父亲一幅梅花并书写题记:“古往今来,画梅者多也,咏梅者亦不少。盖梅格调崇高,花清香而典雅,艳而不俗。众芳零落时,独傲霜开放,枝干挺拔,纵横交错,令人陶醉”。赏花嚼字,其梅高古整肃、简约凝练、清新爽利,而文是对梅花品格的赞美,更是对大千世界物欲横流,保持做人操守品行的感叹。由画入心,可见李老与父亲在精神上的交流。另一位嘉州画坛老人袁雅谊,年轻时求学于重庆国立艺专,亲聆丰子恺、吕风子教诲,耳闻目睹前辈大师行为风范,一生画虎,艺融中西,构图饱满,虚而不空。他曾对父亲说,人们对虎向来有一种偏见,往往忽略了它还有可爱的一面。因此,他画虎不仅是笔墨之爱,还想给社会传递一个信息,虎和其他动物一样,都是人类的朋友,一样需要和谐相处。袁老送给父亲一幅上山虎,工笔精描,气韵生动,既有撼山林之感,又有仁爱之情趣。尤其画上题字“虎踞龙盘今胜昔”,颇有一些何绍基运墨之遒劲,真的是相得益彰锦上添花。还有赵典强、吴耀、柯少全几位嘉州画派的中坚力量,都以山水胜景作画送予父亲。这些踏着前辈画家脚印的来者,顺应了当代人观察事物的眼光,增加了自身作品的绘画性因素,无论从物象的造型和章法的构成,都向着现实情境进行了有机的重组,既能从中看到新时代之新气象,也能嗅到传统法度之古意,独具新意与古意盎然,都被他们浑化无迹地统一在了一起。

(六)

纵览父亲的收藏,有一位署名“”的画家不能不说。他送给父亲的画有四幅,都是山水,或泊舟泛舟,或亭台楼阁,人物远近皆为古人,尺幅都不大,但每幅均有题诗,时间大致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中后期。1984年这幅为湖光山色,似一种鸟瞰的全景画,诗为“烟波浩瀚远接天,洞庭湖畔翠屏连,依家自有情歌曲,不羡西湖唱采莲”。1987年有三幅,一幅为山峡览胜,远近高低,幽深空灵,配诗“我欲寻胜最高顶,踏遍翠微万重峰”,把小人物之大抱负和盘道出;另一幅为醉卧江舟,妙在那只葫芦,酒已尽却有余香,梦醒时分,“虽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还有一幅抚琴山谷,似能听见沟壑共鸣,“空山小经幽,曲涧冷泉流。猿鹤招今雨,藤花落古秋。琴音清洗耳,薜萝拂当头。”是为题诗,实乃心境。这些画面皆是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表达出独享一方宁静的闲情逸致,尤其在当时那个国门初启八面来风的年代,虽不乏有一些自嘲意味,但在相当程度上折射了画家一心专注艺事,不被外界杂音分神的执着之志、沉潜之心和宁静之态。遗憾的是,我年迈的母亲忘记了“”的真名实姓,我只能以作画落款在内江、印章刻字为“江渊”这个线索,广泛查寻这个区域的画家,但至今仍无答案,无奈之中却有一种感觉涌上心来,好像这位自称“”的画家听到了我的呼唤,他和我的父母本来就不陌生,如今友情又在画中山水荡漾延伸。

父亲正是抱着这样一种平常心和真性情,从一开始就出于十分纯粹的目的,即对传统文化的浓厚兴趣和个人爱好,从不计较书画者的名誉地位,只看重力透纸背的情怀和友谊。艺术本有高低,官场也讲大小,父亲对人对作品却不分三六九等,向来一视同仁,有时甚至因对某一位友人遭遇不幸的同情心而更偏爱他的作品。多年前,我看见父亲整理一些散放的字画,曾问过他,这些东西有价值吗?记得当时父亲的回答是,无论作者是谁,只要他是用心写的画的,你又真心喜欢,那就有价值。如今回想起父亲的这番话,我才真正体会到他说的价值蕴含的深刻内涵。在他所结交的书画作者中,专业的艺术家还是少数,大多是肩负公务的干部、救死扶伤的医生和教书育人的老师,还有一些老人安居僻壤而远离闹市,心静如水,甘于寂寞,把书画当作是一种修身养性的途径,在研习鉴赏的过程中汲取文化的营养,在认识并创造美的实践中接受滋润熏陶。这正是父亲与他们最大的契合点,使他们交流无障碍,思想能沟通,感情好融入,真的是书画为媒,友谊为先,远离了官场、商场和名利场的气味,保持了民族文化自然朴素、惇厚无华的品质,并内化为他们崇真、向善和唯美的人生。在父亲的鲐背之年,虽身体尚好,但已很少出门了。于是,他收藏的这些书画,就成了他回忆往事,与老友们叙旧的谈资。父亲经常在他的那间陋室,兴致来了就与母亲一起,把书画一一展开,徜徉在属于他们的这个百花园里,尽情享受审美和友情带来的愉悦,给他们晚年的生活增添了不少的色彩和乐趣。如今,父亲和他的那些老友们又在另一个世界相聚了,有这么多的书画相伴,还有这么厚重的友情相依,肯定不会感到寂寞,还会过得无拘无束自在快乐。

(本文作者系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原第二炮兵政治部副主任)

编辑:杨岚

关键词:父亲 书画 董老 母亲

更多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