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贵州省六盘水市大湾镇的山林间,有一座海嘎小学。一座两层教学楼,两个篮球场,一圈围墙,构成了这座乡村小学的外观。然而,在内部,却别有洞天。教学楼一层是摇滚排练室,里面有架子鼓、音箱、吉他、贝斯、手鼓等不少乐器。这里也是海嘎的孩子们日常排练和玩耍的地方。

2020年,海嘎小学的“未知少年”乐队在抖音上意外走红,采访、邀约和捐赠随之而来,为这所原本在生存边缘徘徊的乡村小学注入了新的能量。“未知少年”乐队的孩子们也因此得以继续她们的摇滚梦。

海嘎小学的故事绝非个例。中国约有6000万乡村孩子,其中不乏在音乐、艺术等领域既有天赋又不乏努力的孩子。过去,囿于贫困,他们的梦想被搁浅;如今,通过抖音,他们有人幸运地被互联网挖掘,从默默无闻的小山村走到聚光灯下。而另一边,当人们点开这些短视频时,又是否会想到,这一刻手指的滑动,竟然点亮了孩子们的梦想。

海嘎少年,她们的音乐梦想已经开始

妞妞合唱团

在大凉山尽头唱歌的留守女孩

“不惧密林深处的豺狼,敢与深海浅滩蛇蝎做伴……我不再是那个弱小的女孩,我是勇敢的妞妞……”视频中,一位肤色黝黑、戴着民族耳饰的彝族女孩对着镜头面带笑容地唱道。她叫保机莫尔各,一个来自四川大凉山普格县的13岁女孩。保机很小就失去了爸爸,妈妈常年在外打工。从她常住的爷爷奶奶家到学校,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所以,从一年级起,她就住校了。

保机莫尔各对镜头笑着

这首《勇敢的妞妞》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是妞妞合唱团的指导老师吉布小龙写给这群留守女孩的原创作品。吉布小龙创作这首童谣,起初是为了鼓励女孩们不要害怕森林中的蛇与青蛙,但显然,歌词中的豺狼、蛇蝎已经超越了它的表面含义,隐喻着更普遍、深刻的困境。

海拔2000米的大凉山普格县群山环绕,曾是中国最大的连片穷困地区。直到去年12月,普格县才正式脱贫摘帽。尽管基本生活得到保障,但留守儿童、重男轻女的现象仍旧普遍。这里的女孩,获得的教育资源相当有限,常常十七八岁就嫁作人妇,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但逢年过节,男人才有上桌吃饭的权利,妇女和孩子却只能坐在一旁。

群山环绕的普格县

1987年生的吉布小龙是土生土长的普格人。作为村里的第一个本科生,他从四川音乐学院毕业以后,在大城市闯荡了几年,最终还是选择回到家乡,当一名小学老师。在大槽乡中心小学校,吉布小龙和另一位音乐老师阿吾优发开始了他们的音乐创作,他们不约而同地以留守女孩为主题、融入彝族传统音乐元素,创作了不少贴近生活、清新婉转的歌谣。吉布小龙组建的合唱团逐渐吸引了越来越多能歌善舞的彝族女孩,他为合唱团取名“妞妞合唱团”,“妞妞”是当地对未成年女孩的通俗称呼。

合唱团成立三年来,规模越来越大。去年10月,吉布小龙开始录制孩子们唱歌的视频,发布到抖音上。第一个视频,孩子们穿戴着五颜六色的民族服饰,用彝语演唱普格县歌《日史普基》,很快获得了上千个点赞。“小姑娘们乐感太好了”,“天籁之音,无与伦比”,网友们的褒赞,让妞妞们越来越开朗、自信。

“妞妞合唱团”在抖音上第一支合唱视频

关注越来越多,女孩们也有机会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今年六一儿童节,妞妞合唱团应邀到普格县进行演出。对很多女孩来说,县城是她们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比赛结束后,妞妞合唱团又远程参加了凉山州的文艺比赛,她们凭借热情洋溢的歌声再次夺冠。

村里的孩儿

放牛班的春天

在黑龙江安达市任民镇中心小学特岗音乐老师李平的改编下,古风十足的《踏山河》的副歌歌词,从“而我枪出如龙,乾坤撼动,一啸破苍穹”变成了“看我锦绣年华,坚忍不拔,振兴大中华”,在抖音上走红的《白月光与朱砂痣》也从缠绵悱恻的情歌摇身一变为对中华文明的歌颂,“指南针和火药,那造纸印刷最早。看长江的波涛,黄河水万丈高。”二十来个乡村小学生在教室里演唱这两首改编流行歌曲的视频,在抖音上收获了接近一百万个点赞。

2016年,特岗老师李平来到黑龙江安达市任民镇中心小学任教。按照起初的计划,他原本打算在“熬”完三年的基层服务以后,顺理成章地回到城市里工作。但直到今天,他却在这所学校一干就是五年。孩子们的改变、抖音上的反馈让他坚定了振兴乡村教育的责任与使命。

刚开课的时候,他和另一名年轻的特岗老师张雨挨个动员,好不容易招来了几个学生。两位老师利用午休时间,将音乐教室里的老电子琴变废为宝,用透明胶把麦克风绑在立杆上,再加上一个二手音箱,愉快地开始了他们的练习。没过多久,教室的窗檐边便挤满了好奇的小脑袋。音乐班的规模也就越来越大。

李平的音乐教室,孩子越来越多

在任民镇中心小学,有三分之一的学生是留守儿童和单亲家庭孩子。这些孩子,往往在学习上存在一定的障碍。比如说,合唱班里头一个黑黑瘦瘦、留着平头的小男孩,是出了名的“捣蛋鬼”。他总是故意唱跑调,以至影响了整个班的排练。过去,李平还常常被这个调皮的孩子难住,但相处久了,他逐渐理解了孩子的动机。他故意唱错,其实只是为了让老师“多注意我,多管管我”——这正是他在家庭中缺少的、渴望的。

无独有偶,“忘词小公主”刘鑫悦也是李平头疼的对象。有时李平教她一句歌词,来回纠正了一个钟头,她还是会唱成错误的版本。李平和张雨分析,父母的缺失,姥姥姥爷的严苛,让她对学习新鲜事物有了抵触。为此,李平把她选为领唱,甚至还给她在省城哈尔滨的重要表演中安排了一段独唱。排练的时候,刘鑫悦犯了错,老师们也不会批评,只是耐心地一遍遍教。等到她终于能够独立唱出整首歌,老师们就带着全班同学为她鼓掌。

李平、张雨,和村里的孩儿

海嘎少年

从“未知少年”到“顽皮精灵”

2016年,沉迷重金属的摇滚青年顾亚来到六盘水大湾镇海嘎村时,海嘎小学正面临着被关停的危机。这所只有一栋破旧的两层教学楼的乡村小学,仅剩四个老师,十几个学生,年级都开不齐。但是,校长和老师们的坚守,让海嘎小学有了起死回生的机会。

2018年,顾亚和校长想尽办法,从各处借来闲置的二手乐器和设备,带着学生们组建起了乐队。去年夏天,海嘎的小学生乐队排练痛仰乐队《为你唱首歌》的场景,被顾亚拍摄下来,随手传到抖音上,立刻爆火。随后,痛仰乐队、新裤子乐队相继来到海嘎小学,和孩子们共同演出。海嘎小学因此正式走入了大众的视野。

海嘎少年们与痛仰乐队同台演出

和第一届遇乐队、第二届未知少年的成员相比,第三届顽皮精灵无疑是最幸运的。第一届遇乐队刚刚成立时,海嘎小学还在生存边缘挣扎,培训条件很艰苦。乐队中的五个女孩,都是家里的姐姐,父母在外务工,她们肩负着干农活、照顾弟弟妹妹的担子,平日里安安静静,很拘谨;第二届的未知少年,也是五个女孩。当时,学校里已经有了摇滚的氛围,女孩们变得开朗多了,但是她们刚刚走红就毕业离校了;第三届的顽皮精灵,在上一届乐队的光环影响下,早早拥有了痛仰乐队、粉丝等爱乐人士捐赠的乐器、设备和排练室,赶上了最好的时机。

之所以取名“顽皮精灵”,是因为人如其名,这五个孩子实在是太皮了。随着海嘎热度的发酵,五个孩子一年来去了不少大城市,出行的途中他们吵吵闹闹,在顾老师面前也毫无拘束。他们时而童言无忌地打趣顾亚,时而又围在他身边不愿走开。对此,顾亚只是笑笑说:“这才是小朋友的天性啊。”

今年4月,顽皮精灵受邀在痛仰乐队贵阳站巡演中压轴登场。那天,在青岩古镇的戏台上,孩子们身穿蓝白相间的校服,三个女孩用红丝绸和荧光棒扎着痛仰标志性的双丸子哪吒头,在粉红色的灯光中放声歌唱。痛仰主唱高虎带着场下的观众齐声喊:“海嘎,牛逼!”

演出结束后,顽皮精灵下了台,孩子们流着汗,喘着气,仍旧沉浸在现场高亢的氛围里。他们和顾亚挨个击掌。主唱熊会激动地仰起红扑扑的脸蛋对顾亚说:“我终于知道摇滚是啥了。就是放开自己,就是自由,就是开心。”

刘泽举

民乐故乡走出的“国风美少年”

在河北衡水市饶阳县大官亭镇的中心小学,12岁的刘泽举有一副声线独特的好嗓子。他偏爱戏剧唱腔,即使是高难度的“咽音”技巧,也无师自通。起初,这件事没有人知道。

刘泽举对音乐的兴趣,可以追溯到他的幼年。小时候,奶奶陪伴刘泽举度过了许多时光。上小学前,他常常跟着奶奶参加广场卡拉OK,听遍了老一辈人爱唱的老歌、京剧、样板戏。耳濡目染下,小泽举积累了丰富的民间音乐知识。

刘泽举面对镜头看起来还有些羞涩

刘泽举也常陪着腿脚不便的爷爷看戏。黄梅戏,河北梆子,都是爷爷的心头好。尽管他听不明白戏,但也觉得十分有趣,久而久之,戏里的手势和唱腔都被他懵懵懂懂地学了去。“可能是我和爷爷听戏,我奶奶教我唱老歌,我把两个合到一起了。”刘泽举说。

2020年12月11日晚,中心小学的音乐老师张艺把学生刘泽举叫来办公室,激动地说,泽举,你火了你知道吗?此时,12岁的刘泽举对于“火”,还没有任何的概念。

一天前,特岗老师张艺在她的音乐课上邀请同学们点歌。热爱音乐的刘泽举立刻举起了手,点了一首在抖音上大火的古风歌曲《游山恋》。一曲放完,同学们立刻起哄,让刘泽举现场露一手。他也一点不扭捏,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跟随着伴奏唱了起来。

明亮高亢的童声、细腻宛转的戏腔,不仅打动了张艺,也打动了数百万网友。刘泽举唱歌的视频在抖音上获得了两百多万的点赞。央视新闻也在这条视频下留言:“这嗓音,这气质,给孩子点赞。”全国知名的戏腔唱法代表歌手李玉刚甚至专门录了一条视频,夸刘泽举是“真正的国风美少年”。

刘泽举通过唱腔走红全国,其家乡饶阳县深厚的民乐底蕴也随之浮出水面。早在1985年,一位老师傅从北京民族乐器厂回到家乡,与乡政府联手开办了“北京民族乐器厂饶阳分厂”。代代传承下,如今饶阳民族音乐产业的年产值已高达1.2亿元。刘泽举家所在的饶阳县大官亭乡,几乎每户人家都和乐器厂有联系。他就读的中心小学,更是有数百件民族乐器,精通民乐的孩子更是不在少数,刘泽举本人也正在学习二胡。

刘泽举“国风美少年”造型

“山村邓紫棋”韩甜甜

一只被守护的乡村百灵鸟

在成为“山村邓紫棋”以前,2007年出生的韩甜甜是辽宁省锦州市黑山县小新村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学生。出生于农村家庭的她,父母没有稳定工作,种庄稼是一家人赖以生存的方式。因为家里穷,一支粉红色的圆珠笔,韩甜甜从三年级用到了六年级,笔头的按泵都已经不见了,裸露出塑料内芯,她也不舍得扔。韩甜甜平淡的生活,在2018年有了转机。

那年9月,班主任郝月言把她唱歌的视频发到抖音上,受到众多网友的关注与喜爱。1993年出生的郝月言,是一名单杠爱好者,他常在抖音分享自己玩单杠的视频和乡村学生的生活,他的抖音账号“叫我郝老师”在那时已经积累了不少粉丝。

在郝老师发布的一系列韩甜甜的视频里,她通常穿着红白色的校服,起初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边写作业边唱,后面则逐渐面对镜头,甚至站起来手舞足蹈。红木的桌椅、老旧的书包、挤挤挨挨的小教室,具有浓郁的乡村气息的背景和甜甜高亢有力、自带混响的歌声形成鲜明的反差。2018年11月,韩甜甜翻唱了邓紫棋的《光年之外》,邓紫棋本人专门发了条微博,称赞她“太可爱了”。

在抖音上走红以后,韩甜甜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她参加了不少音乐节目,甚至登上了江苏卫视的春晚。更重要的是,她获得了曾经看来相当奢侈的音乐资源。在看到甜甜唱歌的视频以后,儿童声乐教师、声乐培训机构“小石头和孩子们”的负责人石栋颖老师主动联系甜甜一家,提出愿意无偿担任甜甜的声乐老师,甚至还资助了甜甜的路费。

在家长、老师的关爱下,甜甜的天赋既没有浪费,也没有被过早地消费。去年,她拥有了自己的一架钢琴,最近喜欢上听R&B 。甜甜妈妈和石栋颖老师希望她以后能走上创作的道路,成为一位唱作人——音乐之路长青。

过去,走向大众视野的音乐人通常出身良好,家境优渥。如今,互联网的发展,短视频的存在,打破了乡村与城市、贫穷与富有之间的铜墙铁壁,让不可能成为可能。越来越多的有天赋的乡村孩子在抖音上获得关注,他们因此拥有了接受专业音乐教育、走出大山的机遇与资源。

对于这些乡村孩子而言,传统流量变现的法则似乎并不适用。人们的点赞与评论,并不直接与金钱相关,相反,它们是鼓舞,是支持,是让光芒照进不为人知的角落。而这一切,对于默默耕耘的乡村教师而言,是肯定,是期盼,是对音乐普惠与乡村教育事业最大的精神支撑。

在互联网时代,孩子们天籁般的歌声通过乡村教师、通过抖音飘向世界各地,他们的梦想也因此被插上翅膀,飞出大山与田埂,飞向诗意与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