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小名乖续。奶奶说，父亲小时候长得白白净净，特别乖巧懂事，因而得名。也由此决定了他老人家一生的儒雅和帅气，我从来没有看见父亲和谁争吵过，包括我母亲。

父亲官名当然也是我爷爷给起的，叫何玉琛。字是这么写的三个字，可是打我自小到现在听村里人都叫“何玉深”，我也随之听了20年，慢慢就习惯这种叫法。直到有一天，在电视里看到我们国家外交部有个叫钱其琛的部长，才恍然醒悟：父亲这么高贵的名字怎么一直会被叫错了呢？父亲听后，笑笑，脸上很好看。

我接父亲到城里住。有一天午饭时，父亲说，你的老校长在打网球呢。是。您也知道网球？原来，父亲晨练后，在网球场边边溜达，老校长在场内挥拍击球。老校长说，父亲像老先生。父亲笑得非常开心，我心里也热乎乎的。是啊，乍一看，父亲就像是城里受过教育而且教书的老先生。尽管他一生没有做过教书的先生，但长期儒雅谦和的历练，使他倒像一个先生了。父亲又何止似老先生？他18岁时就担任了兰州新兰面粉厂财务科长，而我18岁还是一个傻得愣愣的学生，在拼搏高考呢。后来，爷爷重病，父亲请辞公职而返乡，由城里人变成农村人，专职伺候爷爷。那时，正值全国“三年困难时期”的饥饿年代，父亲又是面粉厂的财务科长，且如此之年轻，怎么就这样辞去了公职？父亲一直都没有告诉我答案。但我仿佛能想到。写到这里，我突然联想到古代那个写《陈情表》的大人物来，不禁泪水夺目。爷爷是76岁上走的。奶奶说，这已经是同辈中寿命最长的。我明白，这之中凝聚了父亲多少的辛苦与重大付出啊！爷爷有这样的儿子没有什么遗憾！再后来，父亲带着我奶奶、母亲以及我们弟妹5人，毅然决然从爷爷留下的我生活了整个童年到少年的祖上住所搬出，来到了偏远的大山里，住进了贺姓表哥遗弃的旧窑洞，父亲把爷爷在世时我们一个大家庭居住的窑洞留给了他的哥哥和弟弟，而自己带着老母及妻儿逃荒似的离开了。这种惊天动地的兄弟之爱，令人惊叹！从此，我由平原上人变成了山里人。这时候，天资聪颖的父亲考取了乡里的医生。父亲常常背着暗红色的印有十字样的医药箱行走在乡里的沟沟岔岔。药箱里面琳琅满目，我专爱偷吃“宝塔糖”，差一点把肚子里的虫子全部给倒了出来，但父亲从来都没有责骂过我，他越是这样做，我越不好意思了。乡里人说，多亏了父亲会行医，给家家户户带来多少方便与欢颜啊。

父亲是1942年出生的， 属马，用我女儿的话说，爷爷是属于属相里面的大相。看完冯小刚执导的电影《一九四二》，我哭了。您怎么生在这样一个苦难的年份？父亲却乐了。他说，出生在这一年的人何止我一个？我也乐了。呵呵。

我是长子，常常从父亲眼神里看得出，他对我有诸多期望。尽管父亲没有说什么，但我老觉得自己不争气，一直太恨自己成不了器！“能学会原谅人，是真本事”“体体面面，光光鲜鲜，有人捧你时，好活；走下坡路，没人理会，有不得志时，要活好”父亲是像太阳一样灿烂的人，他一直在用这样安静温暖的话来爱着自己的儿女，他的话，每一句在瞬间就能触动我的心灵，使我转谜开悟，这直接涵养了我们一家人文静安稳的气息。现如今，我们村子里已经玩麻将成风，但在大大小小的麻将桌前，却从来都不会见到我们兄弟妹妹的影子，我至今也不知道麻将是怎么打的。我是在兰州读的书。那些年代，从老家镇原农村到兰州要倒3次长途汽车，折腾4天才能到达。放假了，我在学校食堂买了几个馒头，小心地放在挎包里面。回家后拉开包包，馒头全裂开了，父亲却幽默地说，人家城里的馒头都会笑哩。全家的笑声回荡在农家小屋。

父亲节衣缩食，省吃俭用。母亲给他买了一双尼龙袜子，父亲竟然穿了3年。大妹妹出嫁了，父亲去看她，妹妹说，一路上父亲舍不得穿袜子，快到她婆家村口了，父亲才坐在土路上，把鞋子脱下来，再把袜子穿在脚上。从我能够记事起，父亲每次吃完饭后都要用舌头把碗再舔一遍，母亲说，父亲吃过饭的碗不用洗刷。这当然是一种比喻，但碗还是要洗的。父亲这种习惯深深地影响了我，我现在也舔碗，吃馒头或米饭有掉下来的渣渣，我赶紧拾起来就往嘴里塞，女儿见状极力阻拦，并多次提醒我，要注意卫生。

没想到，父亲也得了重病，是骨质增生异常综合症，这病，我连名称都没有听说过。寻访专家，网上查找。当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时，我整个人却被吓傻了！我敬爱的父亲，您还不到70岁啊！正是我有能力叫您享点清福的时候了，您怎么？父亲得知后，显得异常淡定，依然笑笑的，没有任何惊慌。看着父亲满头大汗，忍受着一次又一次被抽着骨髓的痛苦，我实在有旺火在焚心之痛楚！清醒时，父亲说，孩子，对不起，我花了你那么多钱！瞬间，我的眼泪奔涌而出。您说什么呢，爸爸？我是您儿子啊！

父亲住院了，我心里不好受。这时，母亲又“闹着”要回老家，我简直崩溃了。把母亲送到长途汽车站，扶着母亲上车后，急匆匆电话叫我妹妹去县城接母亲。令我始料未及的是，仅仅过了两天，母亲又要上兰州呢。我的妈啊，能不能给我少添点乱子！我真的抓狂了。可奇怪的是，这次母亲上来坚决不要我接她。她带着小妹妹直接到医院，母亲颤颤巍巍掏出一沓钱来，说，你爸这次病大了，我和你爸商量过，把我们俩要吃的所有粮食全卖了，填补点药费吧，就你一个人负担，太苦了、太委屈你了。天哪，这就是我的父母！您都到这个时候了，怎么还在为自己的儿女着想？

人说，我对我女儿特别好，但和我的父母一比，我常常很羞愧。

感谢兰医二院医生任海军朋友，感谢兰医二院医生任俊学朋友，感谢护士长袁丽娟大姐。任老哥和任嫂一直在家里给我做饭，每次都和我少酌两杯，以缓解我的压力；袁大姐经常在自己家里给我父亲炖鸡汤、熬鱼汤，我父亲非常感动。这种温情滴入我的血管，我在哀痛中体会着被人爱。父亲在医院住了33天，病情出现大逆转，脸色也日益光鲜，父亲本来就长得极像老一代电影表演艺术家达式常，线条分明，棱角俊美，这时，在窗外光线的映衬下，父亲显得愈发帅气。父母强烈要求回老家，大夫也同意出院。大夫给我父亲准备了好几大麻袋的药物。临离开兰州时，父亲拿出一串钥匙放到我手上，说，我再也去不成你家了。老人家眼光里透出我从未见过的遗憾和失落，瞬间，我的心被揉碎了，被悬空了，一阵阵酸疼。时间是5月17日下午，风很大。

是年农历9月初7，正值父亲69岁生日，按照农村习俗“男过九、女过十”的说法，我给父亲隆重的举办了70大寿。面对所有亲戚、朋友和乡邻，我放声说：爸爸，我爱您！话音刚落，我竟然很意外地发现父亲在擦拭眼泪，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

不知不觉间到了年关。父亲坚决反对我春节回家过年，他嘱咐，要我陪我的女儿好好在城里过年，到正月15再回来。我答应了。正月15回家后才知道，父亲在张罗着要给我过50岁生日，因为我的生日在正月17，这一年也正好是49岁。丰盛的老家传统酒席摆上了桌子，是老家最高档次的十三花席。我跪在地上给父亲叩首，眼中的泪水连成断不了的珠子。父亲对子女的爱是多么的温暖而感人、多么细微而远大！我爬在老家的土炕上，和父亲说说笑笑，共处了7天。

因为要完成省上重点项目，看着父亲恢复得还好，我就惜别了父亲。父亲一如往常，自己走上了土坡坡，挥着手，给我送行。我正在采访一位重要的原党和国家领导人时，家里电话急促，说，父亲病情加重了！闻讯，我火速乘飞机连夜赶回。可惜，父亲已经永远不再和我说话了。弟弟哭着告诉我，父亲走的时候，只留了一句话，转告你哥哥，谢谢他爱我！

父亲一生对儿女们做了那么多，他是那么的无私，我只是在他老人家70大寿时，仅仅说了一句，爸爸我爱您！他就被感动了！全天下的儿女们啊，这就是我们的父亲！如果你的父母还健在的话，如果你想对父母要说什么的话，那么，就请你一定尽快地大声说出来吧！一定要说出来，就说：尊敬的父母，我爱您！

我敬爱的父亲就这么走了。

父亲温暖的笑脸隐没在老家的蓝天白云，父亲潇洒的身影淡入黄土高原的泥土树根。在哀痛、茫然中，我极力用想象来安慰自己：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仍然很帅气地背着药箱，醍醐济世……

在整理遗物时，发现父亲身上竟然还留有那么多钱！我傻眼了，这是我给予他老人家的零花钱啊，父亲怎么完全没有花？母亲说，这是你爸爸叫你用来埋葬他的钱。我哽咽……父亲啊！

马上到了父亲三周年的忌日。自从父亲走后，常常半夜里我总能梦见他和奶奶又回来了，他娘俩笑笑的和我说话。父亲是农历2月21日走的，奶奶在农历2月20 日去世，天下怎么会有这样蹊跷的事发生呢？奶奶在农历2月20 日去世，天下怎么会有这样蹊跷的事发生呢？奶奶在世的时候，常夸赞父亲，说，我听见自行车铃响，就知道是你爸回来了，那时你爸可好看啦，你爸每次都给我和你爷带好吃的。想必是奶奶在那边也不忍心自己心爱的儿子饱受病痛折磨，她要把重病中自己孝顺的儿子接走，她要亲自照顾自己的孩子。因为奶奶健在的时候曾给我说过，天堂是没有病痛的。奶奶站在云端，笑笑地手牵着我的父亲……

春花开了，大地升温。人们在憧憬各式各样的梦想，而我却怎么也没有梦想到我的亲人就这样走了。父亲走了，我的半条命也被带走了。我的天塌了！寂冷。锥心。父亲走的这12年时间里，我老晃晃忽忽，找不到精神点。惆怅伤感泪纵横，断肠声里忆父亲。

念兹在兹。历历往事忆多少？难了，难了！

(作者简介:兰州石化大学教授,被甘肃省委省政府授予“甘肃省优秀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光明日报》《中国作家》《文艺报》等发表文学作品600余万字，出版散文集《望雁行》《夜语心歌》和报告文学集《石化魂》《共和国长子》《静水流深》等10余部作品。获中华铁人文学奖、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