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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钓

2023年11月30日 16:19  |  作者:庞井君  |  来源:人民政协网 分享到: 


夜暮沉沦丝欲长,

放漂不在水中央。

灵明一点触万机,

钓得星河钓月光。

沉沉的夜幕徐徐降临,荒野渐渐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东边的大海,涛声一阵缓似一阵,西边大山的脊梁被落日的余晖浓缩成了一道黝黝的剪影。刚刚下过一阵小雨,湖边的空气异常清新,就连树上的蝉声和草丛里的虫鸣也显得格外清脆,一声连着一声,一声高过一声地叫,仿佛雨水润了它们的嗓子,清了它们的喉咙,要把白天的太阳和盛夏的暑热唤回似的。几只戏水的燕子尖叫着风一般掠过水面,偶尔用坚硬的羽翅迅疾地拍击一下静静的水面,凌空一剪,荡起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扩散。鱼的影子看不见,却可听见唼唼喁喁的弄水声,从水的世界向岸上的世界传递着它们存在的信息,这声音激起我的好奇心,在离岸不太远的地方放下了长长的弦丝,点亮了橘红色的夜光漂,然后把自己慢慢隐没在沉沉的黑暗之中,坐在那里静静地守候天地间那一点耀眼的灵明。

天还阴着,夜空的云又黑又密,把星星严严实实地遮在外面,透不出一丝亮光。远处小村的灯火渐渐黯淡下来,无力照到湖边的世界,偶从那边传来几声狗叫稀疏清浅,仿佛与湖边清澈的蝉叫应和着。湖上一丝风也没有,任凭蝉怎么叫,树也不动,水也不动,湖面上晶亮的夜光漂也纹丝不动,然而人却没那么平静,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漂子,气也不敢大声喘一声,生怕错过了什么,惊扰了什么,只听到心扑扑跳个不停。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漂子上,仿佛整个世界全都隐没了似的。这沉沉黑夜中的灵明一点,虽仅如一个大大的萤火虫,晶亮的光照不亮多远地方,在我看来却像黑夜的心灵,牵动着一切隐秘的东西,寄托着我对黑夜的一切想象。漂子通过弦丝,一头连着鱼钩,连着鱼儿;另一头则连着钓竿,连着我。一头虚,一头实,虚实相应,有无相生。似乎另有一根无形的弦丝一头连着漂子,另一头穿过黑暗透过眼帘,轻轻地绷在我的心房上。这样小的世界,无边的黑暗和我的心就通过一条实线、一条虚线和一点虚渺的荧光连在一起了。世界此时只剩这三个东西了,简约得不能再简约,抽象得不能再抽象,然而一切惊讶、新奇、神秘、令人怦然心动的事物此时都和它们相连,时时刻刻都在积蓄着,期待着,酝酿着,随时都会突然涌现在面前。沉默、寂静、孤单,初秋的夜凉送走了夏日的热烈,还带来了一丝淡淡的哀伤。我细细品味着时光丝丝滑过的感觉,似乎每个片段、每条丝线都捉住了,却没法扣牢,稍不留意就倏地一下溜走了。可就当你懊悔不已时,新的一片又像风一样飘了过来,填补了刚刚失去的罅隙。凝视着水中灵明的荧光,我回味着被黑夜遮蔽着的白天世界那些光鲜亮丽的事物,想象着它们此时此刻的样子,想象着人世间夜幕遮蔽下的千般悲欢,万种离合。

水中的世界也是想象得到的,没有白天的侵扰,这种想象更纯净、更丰富、更直接。我知道鱼儿就在脚下几米深的水下面,但不知道它们下一秒会干什么,漂不动,就只有等待和期待。在期待中等待,在等待中期待。期待和等待交融在每一分每一秒迎面涌来的时光中,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让人细细品到了时光的味道。我想黄鳝一定钻到石缝里缩成一团;乌龟一定钻到浅水芦草中露出小脑袋,半眯着眼睛,洞察着岸上的世界,吮吸着新秋的清凉;翠鸟也早早飞回湖边土坎的泥洞里,做着明天荷花边捕鱼的新梦;成群结队的小鱼白天在湖里戏耍了一天,如今也累了,攒三聚五地停在荷叶下俶然不动,眼睛却呆呆地睁着,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事。还有那无数朝生暮死的蜉蝣生物,不知已完成了多少次迭代。水下世界夜里最活跃的是那种几斤到几十斤重的大鱼,它们白天警觉敏感,大部分时间潜伏在湖心十几米深的水底,夜深人静之时方肯浮现上来,沿湖岸巡游觅食。然而,这些其实都是我根据老钓手讲的故事构想出来的精神图景。眼下要探寻真实的情况,只能看漂子。漂动则意味着弦动,弦动则传递着钩动,钩动则意味着鱼动。漂动牵动着心动,心动则带来了行动,杆举弦飞,得失全在那瞬间的灵机一动。小小的漂子,映射着鱼儿在水底发出的信息,在脑海中一次又一次想象着鱼儿戏丝咬钩的生动画面,一次又一次地把这些精神图画幻化成迎面而来的生命前景,像不断叠加的涟漪向未来荡漾,我不知不觉地将自己浸润在里面,融化在里面,激动、陶醉、徜徉,每一分每一秒都变成了独特的心灵体验。

我的精神空间已全被鱼儿填满,思维的逻辑也全被它主导,它替我思索,替我守望,一摆尾、一摇头都带来了心灵的波动。我的身体似乎也不由自主地随着鱼儿的操弄,时而蜷缩,时而伸张,时而仰首,时而低头,就像另一条鱼儿在岸上游动。人在钓水中的鱼儿,心中的鱼儿却在钓人。得时,如一道白光划破寂静的水面,又如暗夜中开放了一朵白莲,令人心潮澎湃,血脉偾张;失时,弦丝出水,用力猛抽,如风筝断线,又如扁舟失缆,大鱼遁去,天地不应。更有得而复失,令人顿足捶胸,多半是鱼大弦轻,鱼已出水,激烈抗争,有脱钩者,有切钩者,有切杆者,皆因不堪其重。

夜钓磨的是人的性子,阔的是人的心胸。天黑风静时,小小的夜光漂又如悬在黑夜中的一盏灯,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好像天地间也就这点光明,心中绷着的那根弦能察觉它一丝一毫的动静,哪怕是微微的波动,轻轻地摇动。波动多半是大鱼在水底来回游动,或是过路,或是观察试探,摇动多半是戏水的小鱼发现了这盏好玩的小灯,来回戏弄,有时用头撞一下,有时用尾巴扫一下,有时还顽皮地跳起来,将漂子压平。鱼虽小,在水里的力量可不小,你手里的钓竿能感觉到它们那有力的搏动,有点像与你相戏的三两岁儿童,不知深浅,不知轻重。大鱼咬钩的标准动作就是漂子迅速在水里上下抽送,这动作能在你心灵中引起震动,瞬间将人带入狂喜之中,有时甚至忘记了提钩,错失良机,懊恼无穷。夜里鱼的动作轻柔些,有人说白天两目提、三目提,夜里一目提、半目提,皆有所获。顶漂也是大鱼咬钩的一种,这时它不是咬着往水下沉,而是含着饵往上游或平着走,一般斜到一半就可提,动作若是果断迅速,恰到好处,也往往大有收获。

有时漂子的微微颤动不是鱼弄的,比如一片树叶飘下来,恰巧落在漂子上,一只蜻蜓飞过来落在漂子上,这难以察觉的波动,眼睛上不易看出,却能引起心灵感应。那是大自然呈现的一种美学图景,像静夜里吟出的一支无声小曲、一首无字小诗。

夜深的时候,起风了,好像是从东边大海的方向来,又好像在不断变换着方向,来回搅动。仰首天空,风像大鱼咬钩,轻轻撕扯着厚重的黑云,不一会便划开了几道口子,露出了星光的微芒。又过了一会便是满天星斗,灿烂如镜了。碧蓝的夜空如大海一般,它和镶着无数宝石般晶莹剔透的星星一起映现在湖水里,湖水一下子也显得清澈澄明起来,小小的夜光漂不再孤独了,有无数星星做伴,它似乎更耐得这寂寥和空阔。我也兴奋起来,仿佛电影换了场景,整理了钓具,调整了位置,让自己深深地沉浸在新的场景之中。我感觉,不是我在钓湖泊,是在钓星海,钓江河,水底的鱼不是游动在湖底,而是从夜空深处游来,吸引它们的不是鱼饵,而是这盏夜空中的灵明小灯。我的心用那根弦连着的也不光是水的世界、鱼的世界,还有星的世界、银河的世界。夜光漂幻化而成的小灯成了平行世界相通相融的通道和象征,每一丝波动,每一点颤动,每一次拨动,都是万千弦波的反映和集中。外面的风摇动云朵,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地吹到湖里来,时时搅乱了映到水里的夜空,打碎了镜子,散乱了星星,风一过,它们又恢复了原形。风动自然引起了漂动,如果风动和鱼动叠加在一起,实难分得清。而且眼睛盯得久了,渐渐出现了幻觉,常常弄不清风动、漂动还是心动。长时间看着它不动,便想转移了目光,又担忧不看时它会动。看和不看成了一种心理纠缠,每个刹那都在动和不动之间不停地切换。这情景又有点类似于哄小儿入睡,那颗驿动的心总想和你玩,不愿睡去。当你看他时,他便睁开眼睛,看着你,当你不看他时,他便闭上了眼睛。岸上的人总比水中漂子慢一点感受到风,风大的时候能把整个漂吹横,躺在水面上来回摆动,风小时也能把漂吹得轻轻移动,进退开合,奉迎偃仰。这时要轻轻地提起杆,把弦略绷住,用手和心去细细地感受弦丝的搏动,弦动辄是鱼动,漂动则是风动。有时弄得人眼花缭乱、精神恍惚,如入梦境,如探仙宫,索性提他一杆,却往往歪打正着,一举得中。这情景有点像白天钓大海,那时波涛汹涌,凛凛晚风,不用鱼漂,奋力将鱼钩和铅坠甩出去几十米,沉入滚滚波浪之中。你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紧握鱼竿,奋力与风浪抗争,你对鱼的感觉全部来自杆弦的颤动。嘭嘭嘭,节奏鲜明,几乎每次颤动都有收获,钓大海没有心思想别的事情,一切都是弦动。

夜钓,钓出孤独,钓出寂寞;钓得风生,钓得星河,也钓得空明。

不知为什么,钓鱼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已近午夜,正是大鱼欲上时,怎忍离弃。不知什么时候风停了,蝉趴在树上不唱不动,虫儿也叫得累了,渐渐变成了细雨轻声。湖面慢慢亮了起来,那些晶亮星星一个个淡了下去,仿佛演完了自己角色的演员悄悄退出舞台,映在湖里的夜空也由深蓝色变成了乳白色,回头一望,已见一个硕大的月亮从身后那棵松树的顶上升了起来,不知不觉,我也早已沐浴在这朗朗的清辉之中。再看湖面时,月亮连同那古树黑黝黝的影子映在水里,仿佛一幅版画,又如一张剪纸,比天上的月亮还鲜亮澄明。山中的布谷时远时近地叫了起来,远处小村的灯光熄灭,隔着树丛望过去,只看到月光笼罩下的一团淡淡的影子,就像画家在白纸上染出的一道墨痕。夜光漂在水中还是那么明亮耀眼,却长久地寂然不动。东边荷花丛中突然传来很大的泼水声,弄得花枝乱颤,惊得一只蝉哇的一声飞入夜空。我想那可能是一条鱼游到了浅水里,挣扎着要出来,也可能是大鱼在那里争抢食物。有人说十来斤重的大鱼喜欢跳起来与荷花共舞,我想象着这幅美妙的鱼戏莲叶图,深深地被她所吸引,却不想走过去看个究竟。突然,水面上月光下,倏地划过几道黑黑的影子,这是深藏水底十几米的大鱼成群结队地出来了,它们看到漂子,围过去嬉戏了一会儿,弄得弦丝胡乱抖动,然后又向湖心的月亮游去,在那里穿来穿去,水波荡漾,一会儿把月亮拉长,一会儿把月亮挤成一条线,一会儿又把月亮放大成一个模糊的大银盘,旋即又把它缩成了一个细密的小亮点。夜光漂许久不动了。这是湖中大鱼浮现的时刻,是空明的月光和灵性的鱼群互相欣赏的时刻,是自然创造自己艺术作品的时光。那人造的夜光漂在这空明的湖面上,显得那么多余,那么不和谐。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便悄悄收起了钓竿,又在湖边坐了一会儿。夜深风凉,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我感觉自己在这幅画面中已属多余了,便收拾了行囊离开了这个山间野湖。

回去的山间小径上,一点动静都没有,却又感觉有无数生灵的眼睛隐在暗处窥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月亮把我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地上,跟在后面古怪地移动,前面的砂石小径却被皎洁的月光铺了一层薄薄、细细的纱绸,又像刚下过的小雪,一踏上去便会留下浅浅的印痕。回想着湖边夜钓的事,那每次抬起的脚步都迟疑着不肯落下,有些不忍,有些不舍,也有些不堪。

第二天大清早醒来,我又悄悄地跑到那个野湖,想回味一下昨夜的情景。到了那里,却感觉人是物非,一切了无痕迹,不免有些怅然失望,悻悻而归。归途小径中,偶遇一位来湖边写生的老人,是个专门研究地震的科学家。他业余爱好国画,我对地震的事情很好奇,便在从湖面吹来的凉爽秋风中聊了起来。我突然感觉到夜钓和测震有些相似,便说:“你看,地下的世界和水下的世界都是那么神秘,隐藏的力量恍惚游移,却又并非完全不可及、不可知。地震是那里的力量来到这里,夜钓则是我们的力量去了那里。颠倒过来看,我们是不是也是被什么神秘事物垂钓的‘鱼儿’呢?”老科学家哈哈大笑,不语。


编辑:陈姝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