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静波

近日，由文化和旅游部艺术司主办、国家京剧院承办的2019年全国净行、丑行暨武戏展演在北京举行，为期一周，让人大饱眼福。京昆和多个地方戏剧种同时亮相，由于参展剧目为侧重展示净行、丑行与武戏的传统折子戏，因而在交代清楚基本剧情的基础上，更强调表演的技术性、动作性。虽然是折子短剧，但在塑造人物、表现技艺方面相对完整。净行鲁直不失可爱，丑行灵动诙谐，武戏演员身轻如燕，武打场面扣人心弦。各剧种不仅呈现了剧种特色，其中一些还拿出了吐火、椅子功、踩跷、耍牙等特技绝活。

在这次多剧种多剧目的集中展示中，赣南采茶戏《钓》显得别具一格。它清新质朴，歌舞并重，有着浓厚的田园气息。赣南采茶戏也是进入到本次展演中唯一从属于歌舞小戏体系的剧种，可算作这一类风格剧种的代表。我国南方广泛分布的采茶戏、花鼓戏、花灯戏体系的几十个剧种多脱胎于乡土歌舞，剧目多反映劳动人民的劳动和爱情生活，情节较简单，表演的程式性较低，风格幽默诙谐，生活气息浓厚。角色行当少，多对子戏和三角小戏，丑、旦是主要角色。随着时间推移并受到大剧种影响，有些剧种开始搬演古装大戏，行当有所发展，而歌舞小戏始终是其起家的基础。在采茶戏家族的近20个剧种中，赣南采茶戏起源时间早（约在清初），且其传统戏始终保持了小戏形态。赣南为客家人的大本营，赣南采茶戏鲜活表现了客家人的生活。

本次参演的《钓》是赣南采茶戏的“四小金刚”之一。“四小金刚”即四个常演不衰的最具代表性的短剧，其他三个剧目为《睄妹子》《补皮鞋》《老少配》。本次展演中，其演出时间为23分钟，对之前的版本进行了缩略，但故事情节、人物关系、剧种特色都呈现了出来，特别突出了丑行的表演。在歌舞小戏体系的剧种中，丑角居于十分重要的位置，跟京、昆和地方大戏剧种中丑角一般作为配角形成了截然的区别。赣南采茶戏有着“三角成剧，小丑当家”（三角指最常见的行当结构“两旦一丑”）的说法。丑角人物不仅语言风趣幽默，身段丰富灵活，部分角色在性格上也有着各式各样的弱点，闹出各种笑料。观众观之与自己没有距离感，在笑声中获得情感宣泄，并进行自我反省和教育。

《钓》的故事情节很简单：农村青年四妹与田七郎相爱，纨绔子弟刘二垂涎四妹，从中作梗，四妹、三嫂、田七郎联手整治了刘二。其角色结构为“两旦两丑”。其中，田七郎行当近于生行，但在赣南采茶戏中被称为“正丑”，又称“丑行俊扮”，多为劳动人民中有着勤劳、善良等优良品质的青壮年男子。而刘二是反丑，又称“丑行丑扮”，多为赌徒无赖、浪荡公子等，有着游手好闲、拈花惹草等毛病。赣南采茶戏的反丑脸谱抹白鼻子，形如青蛙、蜻蜓、蜜蜂、蝴蝶等。剧中刘二的鼻子抹白成青蛙的形状，从形象便观之可笑。

由于反映下层民众的生活，所以赣南采茶戏中多见劳动场面和动作，一些身段也是从劳动中提炼出来的。比如男性特色步法——矮子步，一般认为是根据客家人上山腿蹲、挑担重压的形体动作提炼而来。矮子步分高桩、中桩、矮桩，正丑多用高桩、中桩，而反丑多用矮桩。赣南采茶戏在表演上的特色，除了矮子步，还有单袖筒、扇子花。单袖筒指丑角的袖子只有左边为水袖，剧中田七郎装扮即是如此。单袖筒有挑、挥、抓、转、抛等动作。而赣南采茶戏中，男性、女性均持扇，扇花有两指花、三指花、四指花、五指花。剧中田七郎与四妹互诉衷肠时，便有一段矮子步、单袖筒、扇子花配合使用的优美的双人歌舞。

《钓》得名于剧中田七郎钓的活动，即青蛙。田七郎在冷水坑边钓青蛙边等四妹，表演了一段钓青蛙的单人歌舞。钓青蛙之前，先打引子，只见他挽起袖子和裤腿，细心察看，待发现蚂蚱之后，蹑手蹑脚靠近，跳跃、扑跌、踩死、扯线、将引子挂上钓钩等动作一气呵成，将捉引子的活动表现得活灵活现。之后唱起“ 子调”，抛线、钓青蛙、收线、放入篓中，钓到一只又一只青蛙。该曲原有数段，但在这次的展演中，仅唱一段，以便将更多的表演时间留给反丑刘二。

刘二自登台便先声夺人。经一代代文艺工作者提炼提升，出场时的一小段表演“刘二上路”已成为经典片段，也被指定为艺校的教学内容：刘二踩着矮子步上场并亮相，之后有一段“数板”的自报家门：“哎嗨，俺就东一子撩（客家话，‘玩耍’之意），哎呀西一子撩，一撩就撩到了南山坳。南山坳，风光好，好山好水好花草，可惜俺孤孤单单撩得就冇味道，只好在大树底下睡懒觉。我刚刚一睡着，忽听画眉子叫，我一滚爬起来，急忙往前瞧。啊哎呀，原来是黄四妹，她把三嫂叫。提起黄四妹，生得十分妙，瓜子脸蛋樱桃嘴，柳叶眉（介就）黄蜂腰，一对迷人眼，把我的魂勾掉，哎呀魂勾掉……”这段民间文学色彩浓厚的自报家门，既体现了刘二的不学无术、贪玩好色，也侧面描述了黄四妹的美貌，节奏鲜明，十分悦耳。数板同时，也贯穿了一段极为流畅的丑角的身段动作，主要是模仿动物形象，做“狗牯摆尾”“小猴洗澡”“蜻蜓点水”“乌龟爬沙”“驼子纳凉”等身段，体现了反丑“蛤蟆腿，狗牯尾，三节腰，簸箕背，画眉跳架，贼手侧脚侧背，紧走紧跪，矮步相随”的特点。这段表演既成功塑造了刘二胡闹可笑的人物性格，也有着强烈的艺术美感。

赣南采茶戏的丑角，即使是反丑也少有大奸大恶，其不自知令人发笑，又由于滑稽而显得有几分可爱。剧中刘二为追求四妹，讨好地拿出八吊钱给四妹，说：“用了不够，你再到我家里来拿。”四妹把钱打在地上，说“谁要你的臭钱！”刘二拿起来闻闻，说：“臭钱？又没有生狗毛，怎么会臭呢？一毛子也不臭啊。”与田七郎过招之后，明明被打趴在地，看到他已离开，刘二便使出阿Q的精神胜利法，迅速找到了心理平衡：你也知道怕呀，不然你就不会走。当观众看到刘二虚张声势、色厉内荏的表现时，发出了会心的笑声。在赣南采茶戏中，丑角是美的，美在演员通过表演所塑造的百看不厌、值得品味的艺术形象。

从20世纪50年代赣南采茶戏由农村进城并成为国有文艺剧团，如今演员已进入第五代，《钓》也经历了一代代演员的演绎。本次展演中，梅花奖获得者杨俊以及优秀中青年演员易晓艳、张强、李莉的表演十分到位，可圈可点。该剧仅仅20多分钟，便有说不尽的典故，而本次展演中的折子戏可以说都是千锤百炼后的经典。当前现代戏的创作中行当意识弱化，而净、丑更少有用武之地。本次展演让我们再一次欣赏到了净丑之美，这样的财富值得我们给予更多的关注和探索，以期在文化传承和创新的过程中，它们的基因能够被自觉地继承下来。（王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