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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晖:回忆唐弢先生

2016年07月11日 10:27 | 作者:汪晖 | 来源:人民政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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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和1989年,我两次陪老师唐弢先生住在宾馆,写《鲁迅传》。如果记得不错的话,一次是1988年秋天,一次是1989年春天。第一次在北京十三陵旁边的明苑宾馆,第二次在城里的国谊宾馆,我们住在一个房间里,谈很多事。每天我自己读书,他写作,写完一节,就给我看,我们两个人讨论。他希望我提意见,让他来改。有时他说需要什么书,我就回城里借。

1988年秋汪晖(左)与唐弢在一起

1988年秋汪晖(左)与唐弢在一起

那时我刚刚从中国社会科学院(以下简称社科院)研究生院博士毕业留所工作。毕业前有师生长幼这层关系,毕业后还是师生,但又有点像师友。他一再对我说,学生毕业了就是朋友,是同事。

住在一起,又没有别人,话就多了。唐先生比较有意识地跟我谈话,原因大约有两个:一个是跟我谈鲁迅,一个也是他老了,需要一个年轻的、信得过的、了解他的思想和经历的人。

每天晚上他都跟我说话。老人睡觉打呼噜,很响。因此他跟我说着说着,直到我累得不行,睡着了,他自己再躺下。到第二天早晨,他很早就醒,怕吵醒我,就半靠在床上不起来,等我醒来。每天都是这样。我醒来就见他在对面床上穿着睡衣睁着眼睛看着我,说,哦,醒了。

有一天晚上我们俩聊天,聊到个人生活,就讲起小说,讲人生经历、信仰、爱情故事,讲到了托尔斯泰、马尔克斯。第二天早晨,唐先生看着我醒来,就那样看着我说:“我在想托尔斯泰出走的问题。年轻时无论如何不懂,为什么托尔斯泰要出走。现在到了这个年纪,开始有点明白了。”

我很惊讶。或许头一天晚上谈及文学与爱情,我的第一反应集中于这方面。师母对唐先生非常好。而且唐先生曾经跟我说过,他对师母很歉疚。唐先生曾对我发过一次火,是我们1985年一起去杭州开会。那次他下轿车时碰伤了手,会议方安排我跟他一起住,方便照顾他,就住现在的标准间,两张床。他就跟我发火,说,来之前你不告诉我,这个地方是可以住两个人的。

我说我好像跟您说过。研究生院组织会议时我就跟您说过,您是单独一间,我们学生是两人一间。

他很生气地说,你肯定没有跟我讲,如果你说了,我一定会记住的。

过了一天,他大概觉得自己的发火有点让我为难,就给我讲了缘由。唐先生有过两次婚姻。他的亡妻,是抗战时“孤岛”时期在上海贫病交加中死去的。那时唐先生本来在邮局工作,为了不跟日本人合作,就辞掉了邮局的工作,辞职就没有收入了。这一年当中,母亲、妻子、两个孩子,一家四个亲人体弱病死。

所以“孤岛”时期,他写了《落帆集》,左翼友人曾批评其风格太悲观。可是,因为拒绝在日本占领时期继续在邮局工作,他一年当中家里死掉四个人。你可见,像他这样的人,对于战时与日本人合作的事情,在态度上肯定是决绝的。所以1988年前后,关于周作人附逆问题,有许多讨论,一些论者从不同方面为周作人辩护。唐先生与周作人有交往,他年轻时,周氏兄弟对他都有影响,但在政治上、在感情上,他都不会赞同为附逆翻案。

唐先生是农民的孩子,在邮局从工人做起,到“孤岛”时期,已经做到二等邮务佐,当时算比较好的工作。后来邮局被日本人占领,再工作就等于为日本人工作,他就拒绝继续在这里工作。不工作,家里没有了收入,就出了这样的事。那时候他非常悲观,文章也低沉。到后来外人才知道他家一年中死了这么多人。

在“孤岛”时期的上海,他和柯灵等人继续从事抗日文艺运动,合作编辑《周报》等。妻子过世后,他一个人鳏居7年,带一个孩子。7年后有了第二次婚姻,就是我的师母沈絜云老师,沈老师的父亲是国民党邮政总局次长。

这是唐先生的第二次婚姻。杭州开会时,他为什么跟我发火呢?沈老师当年是大学生,毕业以后由父亲安排来邮局工作,认识了唐先生,两个人是自由恋爱。当时唐先生在上海已经颇有文名。沈老师家里知道以后,阻止他们俩结婚,原因一方面唐先生是左派文人,另一方面在家庭背景上,唐先生家里比较穷,又结过婚,二人年纪相差七八岁。

父母不同意,把沈老师关在家里,不让她出去,又把她带去南京,过段时间,又要给她介绍男朋友。沈老师就急了,捎信给唐先生说,“你若是不想办法,这就没有办法了。”唐先生就从上海偷偷跑到南京来,两人见面当天就坐了火车一同回上海,到上海第二天就找沈钧儒证婚。这是预备打官司的,因为沈老师家地位高,所以要找位有名的大律师来证婚,登报。也是怕沈老师家里势力范围大,登报的同时,他们就去了杭州,等于躲一下。两人蜜月是在杭州过的。从此之后,二人再没有一起来过杭州。

所以唐先生说,倘若知道旅馆可以两个人住,他必定会带沈老师来。

几年后,在国谊宾馆,那个早晨,他75岁,跟我说他理解了托尔斯泰。意思说,他也想出走。他说,人的思想和感情生活这个东西很复杂。托尔斯泰晚年的出走,解说的人多半集中于他与夫人之间的关系,但实际上他的出走是一个真正的思想史事件。他与宗教的关系,他对前半生生活的内疚,他名声显赫而为出于不同目的的人包围,甚至在出走途中,在那个终结其生命的小站,他也没有摆脱“崇拜者”的包围与隔离。

不过,唐先生的人生经历、性格、思想和情感世界,都不好拿来与托尔斯泰比附,只是托尔斯泰的出走触动了他的某种思绪。

写《鲁迅传》是唐先生的长久心愿。很早,或许是上世纪50年代,他就曾经写过一个简略的传记。《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鲁迅部分是他亲自执笔写的,水平很高。他出版了那么多关于鲁迅的研究和考证文章,对鲁迅生平可算烂熟于心,最终却没有完成他的鲁迅传。原因是什么?除了时间不断被人占去———索序的、索文的,当然还有其他一些研究工作———之外,评价鲁迅实际上要讲的是现代史。

唐先生手稿一开头就讲绍兴,由此勾连起一系列事件,从禹陵、鉴湖、徐文长的故事,到太平天国运动,还有义和团运动,复仇雪耻的传统,以及刀笔吏绍兴师爷的故事等,这是鲁迅生活的氛围,这些也正是历史观变迁的基本路径,该怎么看这些?

唐先生要重新诠释鲁迅,即便聚焦于个人的生平和思想,也必须从对太平天国、义和团的再认识开始。这是很严峻的问题,我觉得唐先生没真正解决那些矛盾,或者说他用他的方法解决了那些问题,但这些问题今天依然是问题。他对旧中国是有判断的,对帝国主义是有基本论述的———对于近代中国的基本处境,他怎么可能没有最基本的态度?他毕竟还是过来人。但是,要解释这些历史现象仅仅有这样的范畴显然不够。他常常提及《左传》、《史记》的传统,尤其赞赏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说,但即便如此,历史叙述背后离不开史识和史观。

新的时代使重新理解鲁迅、重新评价“五四”变成一个问题。因为鲁迅是和现代史联系在一起的,除审美、个人史外,对他的任何判断都牵涉到其他历史判断。所以这成为一个问题,一个难处。即便写个人史、生平也关乎历史事件的重新解释。

唐先生希望把这些说得更加周全、平衡一些。《鲁迅传》就写得困难。

早在上世纪30年代唐先生就协助许广平编《鲁迅全集》了。他计划写《鲁迅传》应该很早,可能“文革”以前就有计划。这本书酝酿已久,他自己需要写出来,同时这也是很多人的期待。我多多少少地觉得,大家对他的期望造成了负担,他的自我期待也造成了某种重负。相比于他的其他一些文章,比如《四十年代中期的上海文学》、《关于周作人》、《关于林语堂》、《关于新诗》的漂亮、松弛,如同行云流水,将艺术洞见与时代氛围和盘托出的方式,他关于鲁迅的写作似乎要重很多。他为《反抗绝望》所写的序言,也比他同时期写其他题材的文章显得更重一些。在这篇序言中,他侧重谈及了尼采等,这个要素是他在生活最幽暗的早年时期就谈及的,现在又在他的晚年写作中出现了。

为什么一写鲁迅,就重得不行?首先他把这事看得很重。他写《鲁迅传》,是一再拖延,到最后才动笔,我觉得他那时找到感觉了。多年的心愿到晚年找到了一些新感觉。即便如此,他一定让我住在宾馆陪他写,说明他还是有一些不确定的东西。除了前面提及的历史问题,如何解释鲁迅,也还有许多需要考虑的地方。他说得很清楚,就是希望能讨论一下,每写一章、每写一小节,几千字,都要求我看一看,讨论过后他再继续。

他曾经回顾说,他最初考虑的标题叫《鲁迅:一个天才的颂歌》,大概是上世纪50年代就形成了,到上世纪80年代初刚动笔时也还是如此。那时他怎么考虑,我没参与;我跟他念书时,他已经将标题改成了《鲁迅:一个悲剧的灵魂》。两个意思不同,或者更准确地说,调子不同。为什么这样改?我说不清,我不能代他解释。我感觉到晚年,他思想处在某种变动当中。根本的东西没有变,什么变了呢?我说不好。

唐先生成为鲁迅专家不是因为和鲁迅个人关系深。虽然认识鲁迅,但在鲁迅周围那一圈青年中,唐先生是“外围”吧,他那时还很年轻。唐先生出身农民,贫苦社会里出来的。要知道他不是左翼进步学生,他是工人运动里头的,在邮局当分信工,很重的劳动。一个农民的孩子来到上海,所谓寄人篱下,初中二年级就失学,当邮政工人,从学徒做起,年轻,没有别的背景,就是写文章。那时的唐先生对鲁迅就是学生样子,完全是仰望。他个人特别崇敬鲁迅,这是年轻时候奠定的,鲁迅对于下层的描述和最深的同情首先触动了他。渐渐地,他变成了鲁迅专家,鲁迅思想的阐释者。

唐先生出生于1913年,1992年去世,去世时79岁。

在现代中国文学研究的历史上,在鲁迅研究的历史上,唐弢先生是位重要人物,是学科奠基者之一,也是我的老师。

唐先生是个典型的中国20世纪知识分子。待人接物有传统文人的风格,不仅是温和,而且有一些内部的狂狷。

唐先生是个正直的人。他文字上的严谨也是很清楚的,他品评人物,表现在笔底春秋上,调子是严正的。这个分寸其实很不容易。

对知识分子来说,慎思明辨、把握问题的能力是关键的。若没有这个能力、洞见,做个普通人可以;若不在浪潮当中,也可以。若在浪潮中,躲也躲不了。知识分子与时代相呼应,需要胆识也需要洞见,但更重要的是要有自知之明,不能过于自恋。即便自己并非为名或利,如果缺少真正的历史洞察力和时代判断力,最终只能误人误己。其实有时也误不了谁,或就只是一个笑话。那些不是把时代的课题当成自己的课题,而是将自己的意念当成时代的课题的人,不免如此的。

或许有鉴于此,唐先生才反复说要爱惜羽毛和有所不为吧。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清华大学教授。本文发表时有删节,全文将在《文史资料选辑》刊发。)


编辑:邢贺扬

关键词:唐弢 汪晖 回忆 《鲁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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