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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抑郁”:现代人的崩溃是一种默不作声的崩溃

2017年04月14日 14:21 |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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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误读的“微笑抑郁”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符遥

不久前,在一档综艺节目上,黄晓明、刘烨等嘉宾在专业医生的指导下,进行了一次沙盘心理测试。节目的初衷是呼吁更多人关注、重视心理健康问题,而让观众们感到惊讶的是,在一众明星里,心理状况最让人担忧的,竟是一年接下40多档节目,永远在镜头前搞笑、搞怪的薛之谦。

医生直言,这个在大家眼中“用生命在搞笑”的“段子手”其实是个“孤独的奋斗者”,时常压抑着自己的低落和不安,用搞笑掩盖内心的伤痛。而薛之谦本人也坦言,自己确实存在抑郁倾向,最严重时甚至有过跳楼的念头。

在生活节奏快、压力大的今天,有类似困扰的不仅仅是聚光灯下的明星,还有许许多多努力生活的普通人。就在今年2月,一位在美国加州大学读大三的中国女留学生就因抑郁症在宿舍自杀,年仅20岁。直到她离去后,家人、好友依然感到难以置信:在他们的印象里,这是个成绩优异,爱好众多,社交广泛的女孩——在她Facebook的个人主页上,每一张照片中的她,都笑得十分灿烂。

这是一群“隐形”的病人。和人们印象中那些终日愁眉不展,看上去疲惫憔悴的抑郁症患者不同,他们隐没在现代都市的繁忙与喧嚣之中,每天笑脸迎人,仿佛一切如常。但没有人知道,在笑容的背后,他们正在与那个黑暗压抑、痛苦不堪的自己,进行着怎样的缠斗。

人们给这种状态起了一个名字:“微笑抑郁”。

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最新报告显示,截至2015年,全球有超过3.2亿人饱受抑郁症的困扰,约占全球人口的4.3%。抑郁症导致的自杀行为是15岁至29岁人群死亡的第二大原因。

而据不完全统计,在中国,这个群体的总数约有9000万人。每年因抑郁症造成的总损失高达513.7亿元。

4月7日是世界卫生日。每年的这一天,世界卫生组织都会在全球范围内发起一项为期一年的主题宣传活动,动员各国就人们所关切的特定卫生问题采取行动。2017年的主题正是“一起来聊抑郁症”。

近年来,抑郁症早已不是陌生的概念,但与此同时,人们对它的认识仍存在种种误区,“微笑抑郁”便是其中之一。

专家建议,对未成年抑郁症的诊疗,除常用的有支持性心理治疗、行为矫正治疗、认知治疗外,家庭治疗必须贯穿治疗全过程。图为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张蕾与“80后”就诊者交谈。 吕明 摄

专家建议,对未成年抑郁症的诊疗,除常用的有支持性心理治疗、行为矫正治疗、认知治疗外,家庭治疗必须贯穿治疗全过程。图为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张蕾与“80后”就诊者交谈。 吕明 摄

看不见的伤痕

18岁的王一晴是个爱笑的姑娘,圆圆脸、齐刘海,一条粗粗的麻花辫,像是真人版的洋娃娃。她在一所重点中学读高三,成绩一直稳居年级前十名,还曾是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在老师、同学和父母眼中,她热情、开朗、乐观,是校园社团活动的积极分子,人缘也特别好。

可她自己却不这样认为。去年暑假前后,一向学习自觉主动的她突然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做功课,每天坐立不安,情绪极度低落。“就好像陷入了一个黑洞,那里面强大的引力在不停地把我往里吸,我挣扎着,眼前却总是一片黑暗。”

起初,她以为自己是因为升入高三有些紧张,周末休息一下就会恢复,可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开学后。虽然每天坚持着正常上学、和同学有说有笑,没有人发现她有什么异常,但她心里清楚,自己“不太好了”。

强撑了一段时间后,王一晴走进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室,笑嘻嘻地向心理老师讲述了自己的状态。然而,当她做完有关抑郁和焦虑的评估量表后,“咨询师整个人都愣住了”。结果显示,她在这两项上的分值都已接近“重度”的标准。

对于这样的结果,王一晴并不意外,但她很快发现,没有人相信她病了。班主任老师劝她珍惜时间,“有什么事不能等到高考完再说?”父母也无法将眼前笑眯眯的女儿和可怕的抑郁症联系在一起,在她的坚持下,才将信将疑地带她去了医院;可就连医生也告诉她,她的种种表现不过是高三学生常见的“高考综合征”,只要放松心情、端正学习态度,一定可以考出好成绩。

“我到现在都很无语,他们一直给我‘灌鸡汤’,让我不要压力太大。道理我比谁都懂,可根本不是那回事啊!”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王一晴非常无奈。

她也曾试图向好友倾诉自己的挣扎,可只因对方好心的一句“感觉你最近的状态好多了”,她就再也没有开过口。

从那以后,王一晴练就了一项“特异功能”:“前一秒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下一秒就可以马上笑得特别灿烂地和别人说话。”

她原以为,自己就会这样一直撑下去了,可情况还在一天天地坏下去。她可以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身体却开始慢慢失去控制:比如双手莫名其妙地颤抖不止;比如食量变得只有原来的一半;以前她可以一口气爬上六层楼,但现在只爬了两层,心率就会直接飙到170次/分钟。一天晚上,她甚至突然在家中晕倒,去医院进行了全方位的检查,却查不出任何问题……

再后来,一些再平常不过的小事都会让她情绪崩溃,自己都说不出理由。再后来,一些再平常不过的小事都会让她情绪崩溃,自己都说不出理由。每天,她的大脑会被各种奇奇怪怪却无比清晰的场景占据:端起一只杯子,脑海里会马上出现自己失手打碎了杯子,又被玻璃碎片割破手的画面;和家人、同伴一起过马路时,如果同行者因被车流阻挡比她慢了一步,她就会突然变得非常焦虑,仿佛看到车辆飞驰而来,同伴在自己眼前出了车祸。还有一次,只因看到爸爸一边抽烟一边把玩一只打火机,她就大哭起来。

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会强迫自己把眼泪忍回去,努力对身边的每一个人挤出大大的微笑:“没办法啊,环境逼着我要撑下去。我不想让爸妈担心。”

重庆举行趣味治愈大赛,参加活动的市民希望通过互相对视的方式摆脱孤独症。 周毅 摄

重庆举行趣味治愈大赛,参加活动的市民希望通过互相对视的方式摆脱孤独症。 周毅 摄

比普通抑郁症更危险

王一晴是典型的“微笑抑郁者”。

互联网心理咨询平台“简单心理”曾推送过一篇有关“微笑抑郁”的文章,文中说,微笑抑郁者的笑容其实是一种防御机制:他们当中,有人是因为对自身的心理问题感到羞耻;有人是因为拒绝承认自己的抑郁情绪;也有人是因为不愿成为别人的负担——所以,他们选择隐瞒自己的真实感受,将微笑当成自己的面具,希望能够维护自己“强大”的形象,独自解决问题。

文章还指出,性格内向者、不允许自己在任何领域失败的完美主义者和一贯以乐观形象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幽默者”都可能表现出微笑抑郁的倾向。

王一晴觉得,这些情况,自己“句句中枪”——从小到大,父母一直对她要求严格,也养成了她独立、要强的性格。她要求自己将每件事做到最好,努力维护和身边每个人的关系,渴望得到别的人关注和认可,却常常忽略了自己。在她看来,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自己的抑郁。

北大第六医院精神科副主任医师刘琦解释,从医学上来说,抑郁症是一种致病机理尚不明确的复杂疾病,是遗传基因、成长经历、社会环境等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另外,与抑郁确切有关的也包括早年的不良经历。

在独自挣扎了几个月后,几度产生极端念头的王一晴终于来到了精神专科医院,并被确诊患有抑郁症和焦虑症。现在,坚持每天正常上学之外,她每周都要定期参加医院组织的个人和团体心理咨询,并辅以药物治疗。

这样的结果仿佛让她松了口气:“那种不被理解,反而还觉得是你没事找事、自己瞎想的感觉真的太难受了。”

“一般公众认为抑郁症就是愁眉苦脸的,实际上不是那样,抑郁症患者并不是不会笑的。”北京安定医院抑郁症治疗中心病房主任路亚洲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们曾收治了一位患有重度抑郁的病人,每天会产生几十次自杀念头,但病情不发作时,他依然能够和医生护士谈笑风生。而这样的情况并非特例,许多患者在病情十分严重的情况下仍然笑得出来,有时是出于职业性质的需要——比如空姐、白领中的患者,尽管内心极度痛苦,但职业性的微笑已经成为他们的习惯;而有的患者则习惯了用微笑来掩饰自己对病情的无奈——“表面上有笑容,但那种笑和发自内心的喜悦的笑容是两回事,他们更多是无奈的苦笑。”

也有些时候,微笑的面具其实是抑郁症自身特点带来的“正常反应”。

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精神科副主任医师刘琦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微笑抑郁”并非像许多人误解的那样,是抑郁症的一种类型。患者之所以“微笑”,“一方面是人都会本能地希望将自己好的一面展现出来,另一方面也是源于抑郁症本身的特点。”每位出现“微笑抑郁”的患者情况、成因都有所不同,但共同点是都很容易被外人忽略。

据刘琦介绍,人们通常理解的抑郁症,即“内源性抑郁”。患者会出现心情持续低落、思维迟缓、食欲下降、失眠等症状。“这类抑郁症患者还有一个特点是‘晨重暮轻’:早上醒来心情最差,到了下午、晚上,情绪反倒好一点了,看起来好像没事了。很多人就觉得,你这会儿看着和正常人一样,凭什么说你抑郁?这其实就是抑郁症本身的自然特点影响了大家对它的识别。”

另一类抑郁症患者的症状则与前者正好相反,他们的食欲增加、睡眠时间也更长,在旁人看来,生理上似乎没有明显异常。虽然大多数时候情绪低落,但遇到喜事等正向的情绪刺激时,他们也能短暂地产生愉悦的感觉,露出笑容。这类患者的症状被称为“非典型抑郁症”,在抑郁的总体人群里不到20%。

而最后一类才是精神科医生所说的真正意义上的“微笑抑郁”,即:当患者已经下定决心,做好了自杀的准备,就会开始表现得非常轻松。当他们开始交接重要的工作、向伴侣表达爱意或关心起孩子的学习情况,可能会让身边的人放松警惕,认为他/她的病情已经出现了好转,但这其实已经是患者在去意已决之后的告别了。

事实上,这也正是“微笑抑郁”最可怕的地方——由于这类患者平时看起来一切正常,这使得“微笑抑郁”比普通的抑郁症更加危险。“微笑抑郁具有更大的迷惑性,不仅是亲朋好友,甚至一些非专科的医生可能都会忽视掉患者的一些症状。如果延误治疗,自杀观念一旦转化成实际的行为,会产生不可逆的后果。”路亚洲说。

心理治疗师杰克·安德森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在他看来,与典型的抑郁症患者相比,微笑抑郁者的不确定性更大。“当他们微笑着感谢你的帮助,说自己有所好转的同时,可能已经在心中决定要自杀了。”

美国库珀大学医院的心理学家蒂娜·西尔弗曼博士则指出,普通的重度抑郁患者因体力和思维严重衰退,病情严重时可能都无力下床;而相比之下,微笑抑郁的患者往往精力会更充沛,一旦产生绝望自杀的念头,会有更大的可能付诸行动并取得“成功”。

活动现场,市民正在向护士咨询如何治疗失眠症。 周毅 摄

活动现场,市民正在向护士咨询如何治疗失眠症。 周毅 摄

被忽视的心理问题

“现代人的崩溃是一种默不作声的崩溃。看起来很正常,会说笑、会打闹、会社交,表面平静,实际上心里的糟心事已经积累到一定程度了。不会摔门砸东西,不会流眼泪或歇斯底里,但可能某一秒突然就积累到极致了,也不说话,也不真的崩溃,也不太想活,也不敢去死。”

不久前,一位网友在微博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短短几天之内,这条微博就收获了超过2.5万个点赞,被转发了4万余次。文中描述的状态并非特指抑郁症,但也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眼下“微笑抑郁”屡屡引发人们讨论的原因。

在社会环境高速变化、竞争日益激烈的今天,留给都市人放松心情、宣泄情绪的余地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顶住压力、硬着头皮向前冲”成了人们唯一的选择。

在这样的情况下,抑郁症几乎成为了一种“时代病”,而“微笑抑郁”并不是唯一容易被人忽略的症状。

“相对来说,中国人不太习惯表达自己的情绪,所以我们的抑郁有一个特点:经常会以躯体不适的形式表现出来。”刘琦向《中国新闻周刊》解释说,有些患者会出现不明原因的消化不良、腹泻、盆腔疼痛、头疼头晕等症状,在综合医院反复就诊却始终不能痊愈,其实很多都是抑郁导致的。“如果六七种躯体不适同时存在,是抑郁症的可能性就非常大,可能患者自己都意识不到,心理不适还总去看身体。”

刘琦建议,如果平时出现了情绪不好的情况,应该及时通过运动、休息、游玩等形式放松调节。如果抑郁情绪已经持续两周以上的时间,并且已经带来了生理功能的变化,及时就医非常重要。

吴哲是美国加州的一名注册心理咨询师,平时接待过许多患有“微笑抑郁”的来访者,其中大多数都是青少年。在她看来,除了专业人士的帮助,家庭的参与也十分重要。“很多时候中国式的教育总是告诉孩子要听话,不要惹麻烦,孩子从小到大就会觉得‘我要克服困难’,‘我不可以成为家庭的麻烦’,如果把自己的烦恼讲出来就会有负疚感。”吴哲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其实一个家庭中,大家在一起吃晚饭、有一些健康的家庭活动就很有帮助。你去提升这个家庭的作用,提升成员之间的亲子关系、亲密关系,多分享多沟通,在这个过程中,孩子自然也会获得一些技巧和技能对待、化解外面来的压力。”

在她所工作的社区,每个学校都配有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学校老师会非常关注学生的心理状况,一旦观察到有学生不太合群,或是出现学习成绩下降等情况,都会主动去找孩子谈心。“包括家长在这方面的意识也蛮强的,有时候他们如果发现孩子情绪不好或是怎样,都会主动打电话给我,咨询需不需要带孩子过来检查一下。”

相对于国外对心理健康问题的重视,中国在这方面显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2006年,北京安定医院成立了国内首家抑郁症治疗中心。从最早的一个诊室到现在的三个诊室,近200张病床,平均每天门诊接待的患者就有几百人。在抑郁症治疗中心病房主任路亚洲看来,直到今天,人们对抑郁症的认识还远不到位,“在中国,抑郁症的治疗率大约只有4.3%,即便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也只有5.1%。”

这也正是抑郁症在中国被忽略的现实。

2017年3月31日,某互联网健康平台发布了《2017年中国网民抑郁症调研报告》。在这次调研中,来自美国西弗吉尼亚大学和杭州师范大学的专家对国内 1万多名网民进行了调查,旨在了解中国民众对抑郁症的了解程度以及对抑郁症治疗的看法。

调查结果显示,近50%的网友是通过明星或者其他热门事件才第一次接触到抑郁症。无论学历高低,约90%的民众不了解重度抑郁可能会导致自杀。而更让人震惊的是,仅有5%的网友表示,会在出现抑郁倾向时向专业机构或者个人寻求帮助,47%的人则选择“独自一人默默忍受”。★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王一晴为化名)

本文首发刊载于《中国新闻周刊》总第799期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编辑:曾珂

关键词:微笑抑郁 默不作声的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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