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戏剧是东方的古老戏剧，古希腊戏剧是西方的古老戏剧，两个古老戏剧中有许多是相通的，我们把它们融合在一起，就像“牛奶+咖啡”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罗锦鳞

　　□演讲人：罗锦鳞

　　■演讲人简介：

　　罗锦鳞先生1937年生于北京，当代导演艺术家，现为中央戏剧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他曾导演过多部舞台剧、电视剧和广播剧，并参与了一些电影的拍摄，其中代表作有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特洛亚妇女》、《晚餐》、《美狄亚》和《忒拜城》（用河北梆子演出）、《城邦恩仇》(用评剧演出)；古希腊喜剧《地母节妇女》等；话剧《岳飞》、《霓虹灯下的哨兵》、《北大荒人》等。1989年获得首届振兴话剧奖（现已更名为“金狮奖”）之优秀导演奖，2005年获文化部颁发的“创新奖”，2009年获希腊雅典州政府授予“希腊文化大使”称号。

　　编者按：

　　古希腊戏剧起源于民间歌舞和宗教仪式，题材大都来自于古希腊神话和英雄传说，以及闻名于世的《荷马史诗》。诗化的语言、传奇的故事使古希腊戏剧具有无穷的魅力，甚至成为欧洲文艺复兴的源泉之一。本期讲坛版特邀请当代导演艺术家罗锦鳞教授结合自己的导演、研究经历，带我们一同感受古希腊戏剧的现代魅力。

《安提戈涅》剧照

　　■精彩阅读：

　　□古希腊戏剧中，所表现出的那种对人性歌颂、对社会问题的拷问，在今天仍然有指导意义……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实际上是古希腊人本主义的继承，跟我们现在所提的“以人为本”的意思是一样的。

　　□古希腊的美学很讲究分寸，任何事情多一点儿不行，少一点儿不足，要恰到好处。另外，在美学上来讲，他们有一句话留给我的印象很深刻：“艺术要用最经济的手段表现最丰富的内容”，其实还是简洁。这一点恰恰和中国的艺术很像。

《城邦恩仇》（评剧）剧照

　　引言

　　古希腊文化对于欧洲文化来说，应该是一个源泉与开端，著名的“文艺复兴”就是根据古希腊、古罗马的精神诞生的。文艺复兴对后世的影响，众所周知。可以说，中国现在也正处于“文艺复兴的时代”，因此，追溯古希腊文化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古希腊戏剧是古希腊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对古希腊戏剧不能说研究过，只是有所接触，因为我有先天的便利条件：我的父亲罗念生是一位把希腊文化翻译成中文的学者，我从小就帮他抄稿子，受了熏陶。后来我就读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后留下来当了老师。我学的是导演专业，从1986年就开始导演古希腊戏剧。

《美狄亚》（河北梆子）剧照

　　戏剧中歌颂人性、拷问现实

　　古希腊戏剧中许多作品是有关命运的主题。1985年我选的戏是《俄狄浦斯王》，这个戏是命运悲剧的代表作，因为神说了：俄狄浦斯长大以后要杀父娶母。最后他果然杀了父亲，娶了母亲，还生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我在学习这个剧本的过程中，越来越觉得俄狄浦斯虽然没有逃脱命运的安排，但是从一开始就在与命运抗争：你说我长大了要杀父娶母，那我就离开这个城邦，离开我的父母就不会有杀害的机会了。哪想到后来应验了。那当他证实了自己就是杀父娶母的凶手之后怎么办？他首先想到的是自杀。但他又想：死了以后，到了地狱，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爸爸、妈妈？于是他没有自杀。他曾亲自下了一道命令：凶手抓到了以后，不管是谁，都要将他流放，惩罚他。最后，他自己成了罪人，于是他对自己进行了自我惩罚。惩罚手段是很残酷的：他把自己的两只眼睛挖瞎了，然后把自己放逐流浪，通过忍受人类的各种灾难来惩罚自己。这种自责、自惩的精神，难道不是人类最宝贵的精神吗？不是今天应该发扬的吗？

　　想到这儿，我找到了俄狄浦斯在当今的价值。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希腊大使馆的文化参赞。她听完了我的介绍以后，同意我的看法。为什么？俄狄浦斯就是英雄，是一个抗争命运的英雄。更可贵的是，他自己犯法了，敢于承担后果，进行自我惩罚。于是就排演了这部戏，没想到一公演，产生了意外的效果，受到了空前的欢迎。起初只决定演5场，结果演了20多场。演第3场的时候，希腊政府就邀请我们到希腊去演出。我们参加了希腊举办的第二届国际古希腊戏剧节，《俄狄浦斯王》的演出，轰动了戏剧节。许多外国专家、记者就问：你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是唯物主义者，怎么可能会排演一部命运悲剧呢？我就把我以上的想法解释了一遍，没想到引起大家的掌声。由此开始，我就在希腊戏剧的神殿中畅游。到现在为止，我统计了一下，我可能已经导演了十四五个剧目，当然有的是排了两三次的。

《忒拜城》（河北梆子）剧照

　　在这个过程中，我越来越觉得，古希腊戏剧不愧是西方戏剧的源头。在2500多年前，他们的作品涉及人类所存在的社会、精神、思想、伦理等各个方面的问题。在2500年以后的今天看来，仍然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再比如说，在《安提戈涅》这部戏中，克瑞翁下了一道命令，谁如果埋葬了波吕涅克斯，就宣判他死刑。主角安提戈涅却仍冒死埋葬了自己的二哥。这种精神，世世代代鼓舞着人们。在这部戏中，克瑞翁是国王，他下了命令不许埋葬，居然就有人埋葬了，于是乎就要把她处死。这就惹怒了天神和家人，最后悲剧造成了，他自己也成了孤家寡人。他是一个被扭曲了人性的人，当他的人性恢复的时候，悲剧已经造成了，这表明，人不能独断专横，不能“一言堂，一句顶一万句”。古希腊戏剧中，所表现出的那种对人性歌颂、对社会问题的拷问，在今天仍然有指导意义。比如在《安提戈涅》的合唱歌中有一段歌词讲到，人可以打鱼、捕猎、种庄稼、生孩子，什么都可以，人是伟大的，但是人不能避免死亡。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实际上是古希腊人本主义的继承，跟我们现在所提的“以人为本”的意思是一样的。当时希腊规定女人不得参与政治，不得观看运动会，看戏只许看悲剧，不许看喜剧……于是《美狄亚》成为古希腊的第一部为女性鸣不平的戏。

　　我今年已经79岁了，但还想把更多的希腊戏剧搬到中国的舞台上。中国的观众也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对希腊戏剧感到陌生，甚至还有很多年轻人热爱它。我在北京人艺导演了一个希腊现代作家写的古希腊悲剧故事《晚餐》，2010年排的，到现在已经5年了，5年时间演了7轮。这部戏阐述了很深刻的哲理，但没想到的是年轻观众们坐住了，耐心地看完了这部戏。尤其是今年演出的时候，演员都已谢幕了，还没有一个观众离开座位。我感到非常意外，于是就找观众问，观众说，在这个悲剧气氛中我们出不来，里面引起我们思考的问题太多了。

《晚餐》剧照

　　戏剧之功用：宣泄、净化、陶冶

　　2500多年来，古希腊戏剧有着非常强的生命力，直到现在都在全世界各个国家上演着。中国从一开始只有我一个导演古希腊戏剧，到现在有很多的导演排演了。那么，什么是古希腊戏剧？接下来，我简单地给大家介绍一下古希腊戏剧是怎么诞生的？

　　在古代希腊，每到葡萄丰收的季节，要举行盛大的葡萄酒节，在这个节日上，大家唱歌、跳舞，祭奠酒神狄俄倪索斯。年年如此，久而久之，人们不满足了。于是，有人就提出：我们祭奠酒神，为何不找一个唱歌的队员来扮演酒神呢？于是在这些歌舞者中间，找一位来扮演酒神，当着大家表演酒神周游世界的悲剧故事。载歌载舞的人们，头戴羊角，身披羊皮，还弄个羊尾巴，在古希腊语里叫做萨堤洛斯“羊人”。戏剧艺术的定义就是由演员扮演人物，并当着观众的面表演故事的艺术。上述建议是一个叫忒斯庇斯的雅典人在公元前534年提出的，并第一个采取了演员来扮演人物的方式，讲述与酒神狄俄倪索斯有关的故事，由此，戏剧就诞生了。

　　古希腊戏剧的发展与演出在公元前5世纪到达了高潮。为什么？当时有一个叫伯利克里的政治家，他发现，作家写出来的文章、哲学论述及写出来的诗是文字，那么，不识字的文盲怎么办？他就觉得戏剧最好，只要有耳朵、眼睛，就能欣赏戏剧。于是就号召举行戏剧节。古代希腊每年要举办三个戏剧节，分别为“勒奈亚节”，于每年一、二月之间举行；“酒神大节”，在每年三、四月之间举行；“乡村酒神节”，于每年十二月和次年一月之间在农村举行。其中最大的是“酒神大节”，这个节日一般要举办5天。在这5天的时间里，政府停止办公，所有人都去看戏，甚至监狱的犯人也要押解着去看戏。戏剧在当时有了很大的发展空间。戏剧节期间，人们都换上很漂亮的衣服，带着葡萄酒、肉、面包、鸡蛋，从太阳出山就去看戏，直到太阳落山。当戏好时，大家就专心地看戏；当戏不好时，就吃肉、喝酒；戏再不好时，就把鸡蛋扔到台上，高喊“换戏”。

1986年《俄狄浦斯王》在希腊演出时的剧照

　　每到戏剧节都要进行戏剧比赛。每次戏剧节都要选出三个悲剧诗人的作品来进行比赛，比赛分头等奖、二等奖、三等奖，因为只有三个人比赛，所以得三等奖就是失败了。雅典，当时一共分10个区，每个区选出若干个候选人来，然后由政府决定10名，1个区1名，由这10个评委打分，打完分以后随便抽出5个人的分数，把这5个人的分数一平均，以此为标准，来评定选手是不是获奖。评判以前，评委要宣誓，要保证做到公开、公正、公平。如果有营私舞弊的现象，将受到观众的指责。更甚者，违反了法律，要被判刑。传说最严重的刑是死刑。所以，酒神的大节中产生了无数的作家，包括现在流传下来的三大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都先后获得过多次头等奖。

　　戏剧是和观众直接交流的最好的艺术形式之一。戏剧反映了人生，人生从戏剧中得到洗涤，得到“卡塔西斯”。“卡塔西斯”这个词，有的人翻译成“净化”，有的人翻译成“宣泄”，我父亲罗念生翻译的时候用了一个词，叫“陶冶”。我以为，这三个词，单独地用，任何一个词都不足以表达出“卡塔西斯”的内涵，我的意思是，把这三个词的意思搁置在一起：通过观看戏剧，观众可以宣泄情感；跟戏中褒奖的人物学习，戏剧讽刺的对象太糟糕了，我们不要像他一样，这就得到了思想的净化；情感宣泄了，思想净化了，就能够陶冶人的情操。宣泄、净化、陶冶，就是“卡塔西斯”的意思，就是戏剧的作用。这一点，古希腊戏剧给我们做了很好的典范。

　　古希腊很多的戏剧理论，经过2500年，直到今天仍然是有意义和有作用的。比如说戏剧的行动、戏剧的冲突、戏剧的人物、戏剧的语言，也就是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总结的戏剧理论，仍然在指导着我们今天的戏剧活动。我觉得戏剧对人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通过看戏，可以达到“卡塔西斯”。在解放战争的时候，演出《白毛女》、《血泪仇》等戏，战士们看了以后都喊“为喜儿报仇”，这都是戏剧的力量。

　　中西戏剧之美

　　值得我们总结的东西有很多。我们应该从古希腊戏剧中汲取营养，把中国的戏剧搞得更好。这方面我也做了一些尝试。我尝试用中国的戏曲表演古希腊戏剧，搞了三出用戏曲演绎的古希腊悲剧，受到了中外观众的称赞。比如说用河北梆子的形式来演《美狄亚》、《忒拜城》和用评剧表演《城邦恩仇》。中国的戏剧是东方的古老戏剧，古希腊戏剧是西方的古老戏剧，两个古老戏剧中有许多是相通的，我们把它们融合在一起，就像“牛奶+咖啡”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同时，通过这个形式向世界宣传了中国戏剧的美。

　　古希腊的哲学、美学，或者说古希腊艺术的精髓是两个字：“简洁”。除了简洁以外，庄严，肃穆，具有震撼力。戏剧、建筑、雕塑绘画……都体现了这样的风格。古希腊的美学很讲究分寸，任何事情多一点儿不行，少一点儿不足，要恰到好处。另外，在美学上来讲，他们有一句话留给我的印象很深刻：“艺术要用最经济的手段表现最丰富的内容”，其实还是简洁。这一点恰恰和中国的艺术很像。我们有“以一当十”，我们有“留白”，要给观众留下想象的余地。

　　古希腊神话与中国神话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比如，古希腊神话中的神和人同形、同性，神也有七情六欲，也是人的形象，也分男女。古希腊的神话读起来很费劲，太多了，光12大神系你就搞不清楚，现在我还分不清楚。他们都住在奥林匹斯山上，这个山远望确实仙气十足。他们以宙斯为首，在那儿过着跟人一样的生活。神话在古代是人们理想追求的一种产物，因此古希腊神话中的神跟人是同性、同形的。在希腊，不是只信一个神，你可以信宙斯这个大神，也可以信阿波罗，信狄奥尼索斯，这是泛神论。神话本身就是人们愿望产生的艺术，同时艺术也成为了神话里面的材料，古希腊戏剧里面很多是来自于神话和英雄传说，还有的是来自《荷马史诗》，希腊戏剧的合唱歌、对白是以诗的形式创作的，是诗剧。

　　古希腊的剧作家，是信神的，尊敬神的，但是也强调要提出怀疑，甚至对抗神。在三大悲剧作家中，埃斯库罗斯与索福克勒斯写理想中的人，写人应该是什么样的，欧里庇得斯写了人本来是怎么样。雅典娜和海神波塞冬争着当雅典的守护神，雅典人投票给了雅典娜，波塞冬就生气了，就走了，于是雅典人修了一个类似的海神庙，来平息他们之间的争斗。神话故事的主角实际上是人的写照，而理想中的人又具有神性，天、地、人应该合一。希腊神话解释了这些，其实神的意识代表了人性。

　　（本文系罗锦鳞先生2015年9月在世纪文景“文景艺文季”的演讲，10月28日修订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