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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我依然是处于自我放逐状态中的作家

2015年03月19日 14:50 | 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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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9年8月,我拿到了美国的签证。大使馆门口的队伍排得特别长,我走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看着我说,这个人拿到签证了。我当时特别高兴,我今天所讲的故事,从那一刻就开始了。

  难以穿越的心理

  我作为写作系第一个拿到全额奖学金的中国学生,走进了美国校园。第一节课是英文写作课,我很早就到了教室,当时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毛衣、一条淡蓝色的牛仔裤,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扎着长长的马尾辫,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战战兢兢,不知道能否听懂。没多久,一个裹着紫色头巾男孩子推门进来一看,又缩回去了,再推门的时候他说,我走错系了吗?之后,他告诉我,我当时那种保守、毫无前卫可言的打扮,让他感觉到走错地方了。因为,写作系学生们都穿得相当前卫,一直有着反传统风格。而且,他们通常不买新衣服,只去旧货商店淘。这种生活风格所反映出来的都是这群学生自甘边缘、自我放逐的人生态度。让我第一次感觉,世界上还有另立于主题之外、主流之外的一种人的存在。

  有一次,回到学校很晚。同学问我,怎么了?我说,跟一个黑人吵架了。当时,全班同学都很愤怒,说你为什么要先提及肤色呢?并且推断我有种族偏见。后来,我知道在日常的言谈举止上我都要有一个整体的人类观,不能特意指出白人、黑人、黄种人。有时候,提及同性恋,我脸上会不自觉地出现了一种不自然的表情,同样,会有人认为我瞧不起同性恋。在学校里面,我原本正统的观念统统被洗牌了。到了美国,并代表我已经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们的其中一员,实际上,我还要从心理上逐渐适应才行。

  这些生活上出现的问题,在文化和学术方面也会遇到。在芝加哥读书的三个月里,我向他们介绍中国芭蕾舞剧《白毛女》,给他们讲其中的剧情。他们大多难以理解,欠债还钱理所应当,杨白劳怎么还可以打人?假如,我们不能把一种道德审美架构提前建立起来,谁能够看得懂《白毛女》,并且去欣赏它呢?

  我的先生给我翻译过一些作品,例如《白蛇》《天浴》等等。他认为外国人光看原文,是很难看懂的,问我能不能加脚注。但是,加脚注之后,却占了全书五分之一或者六分之一的版面。让我们感到无助的是无法把一种文化、审美观翻译过去。虽然,文字可以被翻译,但是文字讲述的故事,故事里所包含的文化,会因为缺乏一种统一的审美观,即使跨越了空间,也无法穿越心理。

  在美国初期,我是用英文进行写作的,比如,用英文写一些小故事片断。通过这种方式我完成了短篇小说《天浴》。小说讲的是一个发生在女知青和藏族小伙子之间的故事。在女知青下放的时候,藏族小伙子像教练一样教她放马、干活,两人相濡以沫。几年后,其他女知青通过牺牲色相换来了回城的机会。于是,她也这么做了,却发现被耍弄了,心理和身体趋近崩溃。她既没有达到回城的目的,身体和灵魂又遭受到了蹂躏。之后,她又听说可以通过把腿打伤,变成残疾回到城里去,就决定请藏族小伙子用枪把她打伤。举起枪,不断抬高枪口。最终,一枪把她打死了。这个男人从她的动作、眼神看出了她求死的愿望。帮她结束这段痛苦、耻辱、不能回城的生命。

  我写完以后,很多美国人问,不是应该是打腿吗?但是,我想表达的是女孩用她仅剩下、最弱势的生命来与命运抗争。很多人就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她已经是一条没有办法挣扎和反抗的生命了,即便变成一个残疾人回到城里,还会遇到多少苦难。

  字面上的翻译本身就存在着不小的困难,要想通过语言上的翻译传递整个的文化差异同样难以做到。我学习英文是为了用英文进行写作,学习中文是为了用中文进行写作,它们俩从来没有相互的翻译过。

编辑:罗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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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写作 美国 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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