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人物·生活>高端访谈高端访谈

陈漱渝:鲁迅在厦门的日子

2016年08月15日 10:00 | 作者:陈漱渝 | 来源:人民政协网
分享到: 


《搏击暗夜——鲁迅传》陈漱渝著

《搏击暗夜——鲁迅传》陈漱渝著

小说背后的故事

鲁迅在厦门创作的小说有两篇,一篇是《铸剑》,一篇是《奔月》。《铸剑》最初发表时未署写作日期,收入《故事新编》时在文末注明“一九二六年十月作”。这时,鲁迅正在厦门大学教书。但鲁迅日记的记载,本篇完成的时间是1927年4月3日(作《眉间尺》讫),所以我的判断,这篇小说应该是鲁迅在厦门已经酝酿并开笔,到广州之后才最后定稿,1927年4月25日、5月10日分两次发表在《莽原》半月刊。这是鲁迅在小说中的代表之作,集中体现了鲁迅对旧时代邪恶势力的复仇意识。作品中那位为维护正义而不惜牺牲自我的“黑色人”,正是鲁迅本人形象的艺术写照。

《奔月》取材于《淮南子》一书中关于嫦娥奔月的神话。嫦娥的丈夫后羿是一个善射的英雄,他虽然从天上射下了九个太阳,使地上的生灵免受毒日照射之苦,原是一个有功的人物,但鲁迅并非为他表功,而是写他箭法太好,先把地球上的大动物射完,又把地球上的小动物基本射完,弄得遍地精光,害得老婆嫦娥成天吃乌鸦炸酱面。嫦娥是个有虚荣心的女人,耐不得清苦,就偷吃灵药飞到月亮上去了。后羿破坏了自然生态,因而受到大自然的惩罚,连老婆都丢了。小说客观上表达的这个意思,很有现实意义。

然而小说中出现了一个与嫦娥奔月故事并无直接关联的人物,就是羿的学生逢蒙,不过这个人物也不是完全杜撰的。《孟子·离娄》记载,逢蒙向羿学射箭,把羿的本事都学到手,心想,天下只有羿的本事比自己大,于是就杀了老师。《列子·汤问》中有类似的记载,但老师变成了“飞卫”,学生变成了“纪昌”。《太平御览》中又有一个不同的细节,说“飞卫”的老师叫“甘蝇”,“飞卫”趁“甘蝇”不注意射箭杀他,不料“甘蝇”用牙把箭咬住了。原来“甘蝇”留了一手未教学生,叫做“啮镞法”。“镞”就是箭头。

鲁迅《奔月》中出现的这位“逢蒙”,既有传说中逢蒙的影子,一般认为是影射着现实生活中的作家高长虹。小说逢蒙的有些话,如“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堕落”,就是直接引自高长虹的文章。“你真是白来了一百多回”,也是指高长虹跟鲁迅“会面不只百次”。

高长虹说他跟鲁迅会面不只百次并非夸张。仅在《鲁迅日记》中,高长虹的名字就出现了85次。鲁迅杂文中,涉及高长虹的有10余篇30余处。鲁迅书信中更经常提到高长虹,可见二人关系的密切。

鲁迅跟高长虹的交往,始于编辑《莽原》周刊。这是一份以开展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为宗旨的刊物。高长虹能写诗,又能写杂文,在出版《莽原》周刊过程中出力很多。鲁迅是爱才的,虽然高长虹当时有虚无主义倾向和尼采的超人气息,行文也晦涩难懂,但彼此相处得还很融洽。双方发生矛盾主要是以下三件事:

一、 1925年8月未名社成员韦素园编辑《民报副刊》;《京报》在一则广告中说:“现本报自八月五日起增加副刊一张,专登学术思想及文艺等,并特约中国思想界之权威者鲁迅、钱玄同、周作人、徐旭生、李玄伯诸先生随时为副刊撰著,实学术界大好消息者”。(《〈民报〉十二大特色》,见1925年8月5日《京报》)。高长虹读后撰文说,“我看了真觉‘瘟臭’,痛惋而且呕吐。试问,中国所需要的正是自由思想的发展,岂明这样说,鲁迅也这样说。然则要权威者何用?”(《走到出版界》)高长虹当时是一个有无政府主义倾向的青年,他无前提地否定一切权威者自有他的思想逻辑。不过这则广告并非出自鲁迅之手,事前又未征求过鲁迅意见,自然不应该由鲁迅来承担责任。后来高长虹利用鲁迅为自己做广告时,也称鲁迅为“思想界先驱者”,先后矛盾,言行不一。

二、 鲁迅离京赴厦门之后,高长虹的朋友向培良给未名社的刊物《莽原》半月刊投寄了一个独幕剧《冬天》,未能及时发表,北京的向培良便大骂《莽原》半月刊的编辑韦素园。高长虹当时在上海,便给厦门的鲁迅写信,除攻击韦素园之外,还强迫鲁迅公开表态。鲁迅不知原委,一时沉默,高长虹于是指责鲁迅有“派别感情”,持“中立主义”态度,是一个“世故老人”。

三、 高长虹写了一首“月亮诗”,据说蕴含了对许广平的暗恋之情,激怒了鲁迅。从此鲁迅决定对高长虹采取“拳来拳对,刀来刀挡”的态度。

现在距离鲁迅与高长虹交锋之时已有90年,很多情况已经逐渐澄清,可以比较客观地进行评述。在以上三件事情当中,前两件的责任应该完全由高长虹来承担。他当时年轻气盛,的确有负于呕心沥血培养过他的恩师,但在第三件事上,如果真如所传,鲁迅一方则不免存在些误会。

那首所谓的“月亮诗”原是高长虹组诗《给》中的一部分:

我在天涯行走,

月儿向我点首,

我是白日的儿子,

月儿呵,请你住口。

我在天涯行走,

夜做了我的门徒,

月儿我交给他了,

我交给夜去消受。

夜是阴冷黑暗,

月儿逃出在白天,

只剩着今日的形骸,

失却了当年的风光。

我在天涯行走,

太阳是我的朋友,

月儿我交给他了,

带她向夜归去。

夜是阴冷黑暗,

他嫉妒那太阳,

太阳丢开他走了,

从此再未相见。

我在天涯行走,

月儿又向我点首,

我是白日的儿子,

月儿呵,请你住口。

认为“月亮诗”并非表达暗恋之情有以下理由:

一、 自古以来都认为“诗无达诂”,意思就是诗歌这种文学体裁很难有一种统一的解释,更何况“月亮诗”并非是一首有历史依据的“本事诗”。凭什么能确认这首诗中“夜”的意象就是特指鲁迅,“月亮”特指许广平,而高长虹是自比为“太阳”呢?

二、 鲁迅1926年1月11日致许广平信中,明白无误地把这种说法界定为“流言”:“那流言,最初是韦漱园通知我的,说是沉钟社中人所说……”这就是说,给鲁迅提供的是道听途说,并无事实依据,而道听途说的发源地沈钟社又对高长虹其人不甚了解,跟高长虹关系密切的是狂飙社。把“流言”当成“事实”,当然不够妥当。

三、 高长虹的“月亮诗”中,明明有“我是白日的儿子”,“太阳是我的朋友”这样的句子,并非自比为“太阳”。高长虹在《一点回忆——关于鲁迅和我》一文中,有将近600字谈到他跟许广平接触的始末,并强调,他只是觉得许广平文章的思想大胆,前后通过八九次信,在鲁迅家见过一面。“以后人们所传说的什么什么,事实的经过却只是这样的简单。”

四、 根据高长虹研究的新成果,高长虹暗恋的对象其实是女作家石评梅。高长虹在小说《游离》中,用月亮象征过石评梅。高长虹的小说《革命的心》和书信体小说《曙》也曾以石评梅为原型。

然而,就是这样一首广义的恋爱诗却激怒了鲁迅,表明鲁迅性格中有时也难免有偏激之处。综观高长虹的一生,他是一直追求进步、追求光明的。决裂之后,高长虹在国内待不下去,就去国外寻求他文学理想的政治思想,在欧洲参加了共产党组织。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回国参加抗日救亡运动,先到重庆,后到延安。解放战争期间,他又徒步奔赴东北解放区,1954年病逝于沈阳东北旅社(这是一家政府招待所),终年56岁,跟鲁迅享年一样。

编辑:邢贺扬

1 2 3

关键词:陈漱渝 鲁迅 厦门 中国文学 鲁迅逝世80周年

更多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