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那个寒夜的情景时常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妈妈和外婆相拥的泪水都会滋润我的心灵。

年三十儿回到老家，蓉城的大街小巷已亮起了彩灯。

我们家在文庙西街，因古庙而有名，从小街走过一路都弥漫着浓浓的年味儿。

当我摁响门铃，没想到来开门的竟是年迈的妈妈，她拽住我的手一直盯着我看，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盼来了、盼来了……”我原本想说的话没有说出来，眼泪却一下子掉下来了。

听姐姐说，那天一大早妈妈就坐在客厅给我弟弟打电话，提醒他不要忘了去机场接我，接到后不要忘了先给家里打电话。吃过午饭，妈妈一改雷打不动的午睡习惯，又坐到离电话机最近的沙发上。没过多久，妈妈又坐到离门最近的一张桌子旁边，一听到门铃就站起来去开门，先后把我几个弟弟几大家子人迎进家门。当接到电话说我们已出了机场开始往家走了，妈妈就在椅子上坐不住了，无论姐姐怎么劝说也不听，索性走到门厅站在那儿等候我们回来。

妈妈今年95岁，还是像过去一样寡言少语，即使全家团圆也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我们，听任儿女们和孙儿孙女及重孙辈们吵成一团，而当我与妈妈对视的时候，看到她灰白的头发、额头上深深的皱纹和带有温度的目光，越来越觉得像我记忆中的外婆，又想起了54年前和妈妈第一次进京过年的往事。

那时外婆家住在北京佟麟阁路的一个四合院里，门口是10路公交车站。白天总见外婆用她那双粗糙又灵巧的手为我们蒸枣馍、炸排叉、包饺子，入夜则见妈妈端来一大盆热水，为外婆搓揉那双皴裂弯曲的小脚。一天妈妈带我们去看望她和父亲的老战友，没想到吃了午饭又被留下来吃晚饭，回来时已快九点了。一下公交车，在昏暗的灯光下，只见外婆双手放在胸前交插在棉衣的袖筒里，身体倚靠在小院的门框上，凛冽的寒风吹乱了她满头的白发，可能是因为天气过冷时间较长，外婆明显有一种被冻僵的感觉，见到我们时动作已有些迟缓，妈妈三步并作两步走上门口的台阶一把抱住外婆，我和弟弟跟在后面，没有听见她们说了什么，却看见妈妈和外婆的眼睛里都噙着泪水，在风中的灯影下挽着手慢慢走进院子里。

这是我一生都难忘的场景，也是我常常想起多有感悟的一幕。16年之后，我从滇南的哀牢山进京，特意经停蓉城看望父母，妈妈叮嘱我工作安顿好后要去外婆家。自外公走后妈妈就想把外婆接过来，但老人家执意不肯，还做好了回老家的准备，一直让妈妈非常牵挂，只要有机会她都要去京城看望外婆。妈妈对我说，老人上了年纪就更想孩子，你买什么带什么都不如多回家看看，她只要看见你在自己身边就高兴就踏实，这就是老人的心。带着妈妈的嘱咐，我到北京后凡是假日都会去看外婆，每次从公交车下来走进小院的时候，儿时那个寒夜的情景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妈妈和外婆相拥的泪水都会滋润我的心灵。

当我也到了不惑之年，妈妈不幸脑底出血却不让家人告诉我，直到病情恶化要做开颅手术，我才得知消息，紧急回家赶到医院。术后的那个夜晚，我和姐姐、弟弟们一直守在重症监护室外面，当她第二天渐渐苏醒过来，看见几个孩子都在自己床前，眼角一下子就浸出了泪水。姐姐对我说，妈妈这个病最突出的症状就是剧烈头痛，但妈妈非常坚强，从没有吭一声，现在掉泪可能是看见你的缘故，因为妈妈犯病后最想念的就是她的大儿子，但又要我们不能把她住院的消息告诉你，直到报了病危我们才不得已把你叫回来。听到这些，我为自己常年在外打拼未能关心妈妈感到内疚，又为妈妈的一腔母爱感到特别的温暖。后来的几个夜晚，我都守在妈妈身边，当她能够开口时，我尽量把耳朵贴近她的嘴，勉强听到的一句话竟是说，你回部队吧！如果不是因为医嘱要求保持病人心情平静，我无论如何都很难控制住自己当时的情绪，同时我也从来没有能够如此深入地看见妈妈丰富复杂的内心，她想我又怕打扰了我，她要我走又怕见不到我，这就是妈妈的心，也只有儿子才能在此时更真切地体会和感受到深沉而博大的母爱。

从那以后，妈妈再也没有离开过家。每逢春节，我都是先和妻子回岳母家过除夕，然后初一再赶回蓉城和妈妈过年，直到岳母岳父走了才做了改变。在老家团聚的时候，妻子对我说，难得你这个孝子，对咱妈这份孝心，可是你的儿子呢，什么时候也能和我们在一起过一个囫囵年？哪一个母亲不疼爱儿子，我当然理解她对儿子的挂念，但我也从未迁怒过儿子，因为他正处于人生创业的关键阶段，终日奔波，起早贪黑，往往因为疼爱而没有对他责怪。如今妻子的这番话对我触动很大，百善孝为先，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回家过年就是人性中最温馨的情愫，也是孝老爱亲最朴素的方式，无论多忙都不能成为被忽略的理由，更不能成为除特殊职业岗位之外的人不回家的借口，甚至还可以说，这不只是一家人要不要团团圆圆过个年的事，还是一个在当今这个大环境中怎么生活、怎么做人包括怎么做儿女这些最基本的伦理道德的问题。我没有忘记妈妈对外婆的深情，却忽略了教育自己的儿子应该怎样关爱他的母亲，子不教父之过呀！

初八离家的时候，天不亮妈妈就起来了。我看她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不时地走到钟表前蹲下腰来看时间，她肯定是想让时针走得再慢一点儿，让儿子在家里再多待一会儿，但又不断地提醒我们不要耽误了航班，催促弟弟早点去把车开到楼下的门前。妈妈的心总是这么矛盾，而她的爱往往就在矛盾中碰撞出炽热的火花，照亮了儿女的心，温暖了整个家庭。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刻，天上飘起了小雨，妈妈不听劝阻非要到楼下来送我们。在绵绵的细雨中，身体瘦小羸弱的妈妈拄着拐杖站在那里，一直看着我们上车。从妈妈充满温度的眼神里，我读出了她对儿子的留恋和对儿子下一次回家的企盼。我不时地回眸张望站在雨中的妈妈，心中泛起不少的感慨，拿出手机给正在异国他乡度假的儿子发了一条短信，问他什么时候能和我们一起过年，像妈妈回家看望外婆、爸爸回家看望奶奶一样，也能多拿出一些时间来陪陪妈妈……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火箭军政治工作部原副主任、中国文联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