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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明亮:电影不一定要讲完一个事情或者一个故事

2015年04月09日 10:19 | 作者:张嘉 | 来源: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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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3月25日

  地点:香港会展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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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问:您在2012年首次和香港电影节、优酷合作的“大师微电影”时,拍摄的《行者》就是讲述李康生扮演的一位高僧穿着红色袈裟,缓慢行走在香港街头,为什么今年还要延续这一主题,让李康生继续行走?

  蔡明亮:香港电影节和优酷今年请我的时候,我就决定再走一次。我这样很符合“大师微电影”的主题——不忘初心。我没有忘记我做电影的初心,我不一定要跟着外界变,如果你觉得我拍的内容非常有价值,是好的,是正面的,我就再拍一次“走路”。如果李康生身体可以的话,我还可以再拍一次,“行走”这个作品太有意思了,是一种精神上的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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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问:今年的短片为什么叫《无无眠》?《心经》里有“无无明,亦无无明尽”。这个名字与《心经》有关吗?

  蔡明亮:这个问题得从《行者》系列概念说起,《行者》形象本身有点像玄奘,走路时代的高僧,不过我不是拍真正的玄奘,我是拍精神上的玄奘。现在社会的精神、局势与玄奘那时是完全相反的,那时是很慢的,用走路的方式,艰苦的,一心一念地走。李康生扮演的形象不见得真的就指僧人、和尚,但他心里面有僧人那个精神。《行者》系列的每一部在取名时,我都往经文里靠。这部叫《无无眠》,是从无无明转过来的。还有一部叫《无色》。

  我曾经拍过舞台剧《玄奘》,玄奘的伟大在于:他一个人,面对茫茫沙漠、漫漫前途,却义无反顾地走进去。就像人生一样,你要一个人适应这无助与孤寂。现实是:我们的心都不柔软了,只知道自己的痛,不知道别人的痛。看我的电影就是一种让心灵柔软的训练,这是解决世界问题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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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问:您平常很喜欢看佛经吗?

  蔡明亮:这几年佛经看得多一些,我觉得有蛮多领悟,有时候会转到创作上面去。我也喜欢读老子的书,都曾反复地在看这些东西,每次看领悟都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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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问:2012年的《行者》中,李康生是纯粹地走,今年的《无无眠》中,您让李康生在东京街头走啊走啊,然后去洗澡了,这种变化蕴含着什么寓意吗?

  蔡明亮:什么意思也没有,当时就是李康生走不动了,我临时决定让他去洗澡暖和暖和。拍摄时东京温度是零℃左右,李康生光着脚,缓慢行走就感觉越来越冷,他边走边抖。李康生去年曾经中风,身体非常不好,所以为了李康生的身体,我要保护他,就不让他走了,洗澡是我临时决定拍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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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问:这么多年来,您的男主角只有李康生。

  蔡明亮:是,如果李康生的故事结束,我的表达也就结束了,因为我太喜欢拍这个人。他的身上能体现出我对于电影的看法,对时间艺术的了解,我从他年轻时一直拍到现在,从他年轻的脸拍到现在苍老的脸,那种生命由年轻变为衰老的正常规律,都展现在他脸上。曾经有人说你已经请得起刘德华了,不要只用李康生,也有观众跟我说不想再看李康生了,换别的演员吧,我不同意。我说对不起,我要拍到他死,拍到我死。

  大家觉得演员是一个赚钱的工具,是一个消费品,我不这么看,我觉得他是我创作最重要的一部分。现在李康生身体不好,如果李康生不拍片了,我大概也就停了,我一直这么说,将来也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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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问:哪个地方对您来说最有意义?

  蔡明亮:台北的西门町,我在这里看了很多电影,我在这里遇到了小康(李康生),这是我与青春相遇的地方,有属于我的生活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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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问:您觉得自己的创作至今可以分为几个阶段?

  蔡明亮:我觉得我在灌溉一棵树,没想过它会长成什么样,我现在的想法越来越走向电影核心的概念,回头探索比较能贴切地做该做的事情。我在做《无无眠》的时候,好像写生、画画,我后来的创作基本上走这个概念,准备营造影像。把电影凸显出来,我的电影里情节少,对白少,音乐少,看的是一种感觉、氛围、影像结构。电影不一定要讲完一个事情或者一个故事,不一定要有结论,可以是一刹那的表达。电影不一定非要呈现我们习惯的东西,不同的角度,效果可能会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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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问:您认为电影是什么?

  蔡明亮:我家里有7个兄弟姐妹,从小我被交给外公外婆带大,他们开了个小档口卖干面,两人每天都要看电影,轮流带我去,所以从3岁开始,我就是在面摊和电影院之间长大的,那时看了大量港台片,高中毕业就去了台湾。后来就入了这行。对我而言,电影可以是一首诗,可以是一幅画,可以是一幅裸体写生……正因为电影是有无限可能的艺术,而非仅是一时谈资,所以,你才尊重它,希望它完整地呈现。看电影时,你观照作品,作品也观照你。电影应该给人以启发,让人思考,而不仅仅是喂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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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问:您认为什么最难追求?

  蔡明亮:能感动人的东西必然是真实的,可是真实很难追求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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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问:您出生于马来西亚,高中毕业后去了台湾,这些年来您有归属感吗?

  蔡明亮:没有归属感,我的生活经常是从一个旅馆到一个旅馆,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我很会搬家,我的生活都是在漂泊里学习到的,一天我想,一个人就60公斤的体重,为什么要去买600公斤的东西,逐渐地我开始减少买东西,电影也开始做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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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问:您最喜欢和什么人一起生活?

  蔡明亮:我喜欢和老人住在一起,可能与我从小被外公外婆带大有关,和老人一起,我觉得有安全感,有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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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问:您电影里弥漫的那种孤独令人压抑,您是个孤独的人吗?

  蔡明亮:我从小就习惯孤独,我喜欢孤独而且愿意表达孤独,可能主流的观念认为孤独不好,会觉得这个人孤僻,没有人照顾,可是我觉得人需要学会和自己相处,每个人都需要训练如何与孤独相处,就像要训练我们如何面对死亡一样。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不认为说我的电影“曲高和寡”是贬义,在古代,这个词是有褒扬的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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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问:您认为您的电影最不适合在哪看?

  蔡明亮:飞机上,因为大家看了会睡觉。我现在拍电影已是随心所欲。没有关系,大家看着睡着了或者不喜欢,都可以。我的电影只是为了说明电影还有这样一种形式,是个人心意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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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问:很多人觉得您的电影太慢了,您是刻意创造了“慢”这个特点吗?

  蔡明亮:说起来,我电影风格的这种“慢”,还与小康有关。1991年我还在电视台工作,为剧情片《小孩》挑选演员,一天在西门町的游戏厅门口遇到了李康生,那年李康生高考落榜,如果复读的话需要钱,所以他在游戏厅找了份工作。那时的游戏厅门都关得严严的,因为有的里面会有赌博的东西,会专门找人在门口看着,李康生就是做看门的工作。我看到他,就被他的一种特质吸引,他的脸很安静,老成,长得不帅,但也不难看,不高,瘦瘦的,他看着我沉默了好久,我就留了电话给他,后来他就来了,估计想着也是可以挣些钱。他很怪,所有节奏都慢,反应也慢,就连转个身都慢,拍了三天我有些受不了了,问他为什么这么慢,看人都不眨眼呢——呵呵,是因为他眨眼的动作也比别人慢,我跟他说不要紧张,要自然地拍戏,结果他慢慢地回了我一句:“这就是我的自然。”这句话很打动我,一是没想到他会回嘴反击,二是他所说的“自然”。慢慢地,他改变了我,我就跟着他的节奏,什么都慢慢的了。我觉得这种缓慢、孤独,其实也是在诉说生命的本质。

  对于大多数观众而言,我的“慢”是种叛逆,不过我认为人要有叛逆,世界才会有改变。现代人讲究快速,希望加快受到感动的速度,但快速无法使人领略生活中的感受,只有慢下来才能够深深地体会生命中的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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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问:您的电影中除了死一般的孤寂,还经常有大胆的裸露镜头,这次的《无无眠》里也有。

  蔡明亮:我拍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这个问题,拍的时候很舒服,我拍完才想到可能会有问题,跟香港电影节专门就这个问题讨论,最后他们没有剪。创作者不能老是屈服,老是顺应。艺术家创作的时候应不应该有尺度?你觉得我拍的是色情片是在卖肉吗?我不这么看,演员这么放松地去演一个洗澡的戏,而且身体这么美。我跟优酷说了:“不删、不喷也不许放大!”我拍完觉得特别好,后面这个问题丢回去给发行人。我会坚守我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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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问:您现在拍电影有什么要求?

  蔡明亮:只要有钱,不限制我,我就拍。但我要有一部分版权,要有在美术馆放映的权利。比如看蒙娜丽莎,你不能要求她不许出现在明信片、杂志上,但最后大家还是会到卢浮宫看她,蒙娜丽莎出现在别的媒材上的影像等于做宣传,你要欣赏这个艺术品,非要回到卢浮宫的墙前。我完全不怕盗版,我的粉丝和观众可以用我的方式看到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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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问:在您看来,什么是创作?

  蔡明亮:对我,创作就是与自己的生活重新相遇。这并不是说你非要把摄影机对准自己,而是说你一定要带着你自己的眼光、心境和情感来凝视你感兴趣的人、事、物,经过这一重转化与投射,你反而能更挥洒地表达自己。我能拍出这样的电影、缓慢地观察黑暗,是蛮宿命的,它被我的生活所决定,这是我唯一会拍的片子。所以,那些鬼片、黑帮、上流社会、文革、甜美白日梦、世界名著影片都不是我的世界,我都不会拍。观众希望我拍的那种影片,我也不知道怎么拍。我的电影基本上就是我的人生经历转换出来的。

编辑:罗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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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电影 蔡明亮 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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