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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寻找每个人内在的暴力动因

2015年05月18日 13:42 | 来源: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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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樟柯:因为我觉得这个变化如果是从我9岁,也就是1979年开始的话,第一个阶段的变化是,物质层面的变化,比如说我小时候很饿,到1979年、1980年就开始能吃上东西了,以前要跟爸爸妈妈去粮食局买供应,后来就取消供应了,然后社会开始活跃起来,这是我第一个阶段的感受。第二个阶段的感受就是80年代末,那个时候有很强的哲学浪潮,我正好十八九岁,开始懂事了,开始关注哲学了,那个时候的变化是思想的变化,思想一步一步成熟。到了90年代以后,又过了三四年的非常窒息的时期,而那三四年恰好社会也窒息,我那几年就不知道能不能上学,还是该回老家做生意,就处在我个人很窒息的阶段。我记得有一年的冬天在太原郊区租的房子,学画画。这个冬天越来越冷了,就得去买煤,拉一个小平车,去煤厂拉了煤,走很远,大概要走两个多小时才能到。

  程青松:蜂窝煤?

  贾樟柯:不是蜂窝煤,就是那种散的煤。买了煤之后,拉着煤往回走,天空飘着一点点小雪,刚飘,心情很起伏。突然一架直升机从我脑后飞过,我当时就哭了。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一架直升机在我面前飞过,所以觉得生活好无聊,好闷。回去的生活又是挂面、白菜煮鸡蛋,然后就是听广播,一直要听到农业节目结束,然后就再换台,属于那种非常窒息、压抑的生活状态。之后中国开始接着在变化,你就会发现过去传统的人际关系都被摧毁了,因为市场经济到来了,消费主义到来了,特别是90年代以后,这个消费主义一直持续到今天,影响着中国人的生活和人心。我自己就觉得,总能在这个现实里获取这种灵感,就一直同步着往前走。

  程青松:能体会到你对于这个高速运动却不知去向的社会,表现出的高度的焦虑。从创作角度来说,正是这种焦虑让你始终不离开当下的“现实”。

  贾樟柯:当拍的作品有一定数量之后,我会有意地来延续这种联系性,作品之间的联系性。所以如果你看《天注定》,那里面有《三峡好人》中的人物,我以前拍的电影中的人物,他们还是生活在当下,他们还是在为命运奔波奔走,只不过已经不是主角了,但是他们跟这些主角都擦肩而过。我觉得这跟我学习电影史有关系,因为我记得我们老师讲过,说最可惜的就是“文化大革命”10年,是中国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因为那个时候拍电影很难,电影只有国家才能拍。所以这10年中国人怎么生活的,当代人没有谈当代事,没有人把自己的感受同步地讲出来。若干年后,只有到“文革”结束,开始有一些伤痕电影、伤痕文学,就已经是一个回望了,它不是一个独立的感受,只是在一个大的意识形态引导下的反思。

  程青松:在国家拨乱反正的思潮下去拍的那样一个东西。

  贾樟柯:那不是一个个体自发的对那个时代的投射。当我意识到我自己的生活在一个变革的时代,而且这个时代中国社会的变化允许我有经济能力拍独立电影,能够直接把自己个体的感受同步呈现出来,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珍贵的东西,我很珍惜它,一直就延续到现在。我觉得有一些电影并非那么迫切要拍,它可能在美学上对我个人很重要,但是可能对我生活的时代来说,我个人并没有那么迫切的讲述欲望。就好像我一直想拍1927年,拍国共合作,我当时也有剧本,已经谈好了,却一直没合作。因为我觉得跟现实比起来,遥远的1927年似乎可以放一放。

  程青松:在《天注定》之前,大家都知道,你自己也曾公开说准备拍一部《在清朝》的电影,有一点像之前《夜色温柔》变成了拍的《小武》一样,没有拍《在清朝》,而先拍了《天注定》。《天注定》的创作灵感来源于微博上频频传播的“个人暴力事件”,有很多社会事件中的人物原型和这些电影中的人物有相关性,但是我感觉,这个电影应该是重新创作的。

  贾樟柯:是的,肯定是包括了这些事件,还包括其他事件影响,我才会有这个电影最初的想法。当然你也写剧本,你知道整个剧本,整个结构,完全是一个想象的产物,是一个虚构的产物。所以你很难在这个电影里面,有很多细节的重合,但是那个人物就是电影中的几个人物,不可能是现实中的人物。因为他所有的思维逻辑,人际关系,你都得去重新地来结构,按一个戏剧的要求来呈现。而且我这次就是,《天注定》有更大的虚构在于我借鉴的是类型技术,我主要是借鉴的武侠片跟黑帮电影的叙事形式,这就跟我过去的电影有很大的区别。因为我过去的电影几乎都是非类型化的,是很作者的这种,也不是作者,就是很自然写实。但是这次是比较多的戏剧性在里面,怎么样推进到这个人物的戏剧状态,这些都是一个新的虚构。你拿一堆卷宗是拍不了电影的,卷宗不等于剧本。

  程青松:比如说赵涛部分的这个人物,你按原型来说,其实是亲戚朋友介绍到洗浴中心去的,有人要骚扰她,而这个人物其实不是,她还有一个男友。诸如此类,这些虚构的人物关系是怎么建构起来的?

  贾樟柯:首先,我在思考我的人物的时候,觉得他们动刀动枪,都是因为他们自己处在一个困境里面。第一个任务,胡文海的困境,在于他所理解的正义、公平被贪污,被破坏了,他要出头,他的困境就在于他自己处在一种自我的谴责里面,可能没有任何人说他一句,但是他觉得他已经被侵犯了。王宝强的部分我觉得他的困境是生命的无聊,在一个村里真的没劲,年轻人都打工去了,只有老人跟小孩。所以他才说,只有枪响的那一下有点儿意思。他感受到了生活的一种巨大的平庸,他没有别的办法让自己精彩,他选择了暴力。

  赵涛的部分是情感的困境,她陷入到了一个很难解决的情感问题里面,当她出场的时候,她决定跟张嘉译一刀两断,进入山区,变成一个隐居的女人。她在山区一个小镇的一个桑拿里面隐姓埋名,跟过去切割了,她是切断了生活,但是厄运会找她的。最后一部分是那个湖南少年在东莞跳楼的故事,他的困境就在于对他无处不在的压迫感,包括工厂流水线的环境,包括失去上升空间,包括家庭对他的剥夺和剥削。这里面就提到他妈妈一到他发工资的那天就让他把钱全部寄回去,如果他没有按时寄回去就认为他乱花了,他处在一种潜在的压抑和压迫里面,这是他无处不在的暴力因素。对于一个少年来说,他一下子蒙掉了,他觉得家庭本来应该是美好的,为什么我的妈妈在湖南,她又看不见我,她就猜测我是不是请客吃饭,乱花钱?所以首先会寻找每个人内在的一种暴力动因,当然这些暴力动因有社会层面的原因,也有人性层面的原因。

编辑:罗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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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电影 贾樟柯 程青松 天注定 戛纳电影节 小武 三峡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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