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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学无古今中外”是我的一个梦

2015年02月02日 10:39 | 作者:李零 | 来源:今天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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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5月29日–6月2日,我在香港中文大学祖尧堂参加法国远东学院组织的国际讨论会,讨论“宗教与中国社会”,有个美国学者说,你们怎么这么糊涂呀,居然还讲“中国”,以后不要再讲了。中国学者听了,都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当时,罗泰(Lothar von Falkenhausen)教授就坐我旁边,别提多着急。你瞧,咱们研究中国,中国都没了,这叫怎么闹的。他是替汉学家急呀。

  现在,中国是什么?理解有点乱。但有一点我还明白,我是待在中国用中国语言研究中国,老土老土。维基网站说我是汉学家,不对。其实,我哪儿是什么汉学家呀。

  汉学,本来类似埃及学、亚述学、赫梯学和印度学,是东方学的一个分支。研究者都是受过专门训练的欧美学者,我们是被研究者。两者的位置不一样,就像花鸟虫鱼不等于植物学家或动物学家。我想,几乎没有哪位中国学者乐於说自己是这样的汉学家,哪怕他负笈海外受过系统的汉学训练。

  不错,我说过,至少到目前为止,中国人研究中国的学问和汉学研究还不是一码事,更不同意说,我们的研究就是汉学的一部分。这里既包括文化背景、学术训练、工作语言和研究方法的不同,也包括观察角度、文化立场甚至政治立场的不同。这些不同是一些实实在在的不同。不同才需要交流,才需要相互学习。这里根本不存在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

  既然不是汉学家,那你就是国学家了。有人推论,事情只能如此。但我说,不。我也不是什么国学家。

  国学是什么学?有人长篇大论,云山雾罩,越说越玄。我的理解很简单,国学就是“国将不国之学”。中国,这100年变化太大,国早就不是原来的国,学也不是原来的学。如果非叫“国学”,那也是一门土洋并举、中西合璧带有过渡性质的学问,有人叫“新国学”。但语言学是新小学吗?考古学是新金石学吗?哲学史是新子学吗?文学史是新集学吗?怎么听怎么别扭。

  有人说,国学是中国人用中国方法研究中国传统纯之又纯的学问,好像国学在中国从来就有。其实,中国虽有自己的学术传统,却从不以国学自居。

  中国也当过老大。老大都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只有“外人”(others),才入於蛮夷列传诸藩志。殖民时代,东方学就是西方人的蛮夷列传诸番志。自己,那是另一回事,什么你的我的,全是我的,我的还不就是你的。如果自己就是一切,当然没必要另立名目。这就像欧洲只有东方学,没有西方学。西方学,我们叫西学。这是我们给它起的名字。明代晚期以来,西方人来了,他们带来了最早的西学。其实,只有从我们的角度讲,才有所谓西学。

  西学和国学是欢喜冤家。我理解,国学是西学东渐,被西学逼出来打出来的学问。西学未入,无所谓国学。国学是对西学而言,以前没这个叫法。有这个叫法,目的是为了强调中国有中国自己的传统,不甘作西学附庸。不但不甘,还想反客为主,重当世界文化的老大。

  人都是没啥想啥。我觉得,“老大”是个很无聊的想法。

  国人倡言国学久矣,但什么叫“国学”,谁也说不清,没法说清。前些年,国学网选“国学大师”,什么叫“国学大师”,根本没标准。

  鲁迅说,“中国有一部《流沙坠简》,印了将有十年了。要谈国学,那才可以算一种研究国学的书。开首有一篇长序,是王国维先生做的,要谈国学,他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其实,王国维是靠西学起家,《流沙坠简》是利用沙畹的考释。虽然他是一位文化保守主义者。他有一个梦,将来的世界还归孔子领导,“东方之道德将大行于天下”。但就连他老人家都主张“学无古今中外”。我不信,中国学问只能按纯之又纯的传统方法研究。

  “学无古今中外”是我的一个梦。承认差异,理解差异,相互交流,相互学习,才能实现这个梦。

  中国有取经传统,只取经,不传教。早期留学海外者,都是为了取经。他们差不多都有雪耻争胜的冲动,但学成归来,毕竟无法画地为牢、固守藩篱。比如傅斯年,他是个“汉胡不两立”的强烈爱国者,有人称他为“义和团学者”。他的口号是“我们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但怎麽才能做到这一点呢?他领导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是以philology改造中国的经学、小学,以archaeology改造中国的史地之学。

  中国现代学术,什么都师法外国。取经回来的人,个个是祖师爷。如考古学从美国学(李济、梁思永),语言学从美国学(赵元任、李方桂),思想史从美国学(胡适、冯友兰),艺术史从日本、德国学(滕固),汉学史从法国、德国学(陈寅恪、傅斯年)……

  中国学术与法国汉学有缘,两者的缘份是什么?是王国维说的“五大发现”。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之交,世界各文明古国都遭遇“探险式考古”。这五大发现,至少有三大发现是中法学者共同关心,既和罗王之学有关,也和法国汉学有关,双方是借发现连在一起。一是“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地之简牍”,二是“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唐人所书卷轴”,三是“中国境内之古外族之遗文”。

  和三大发现有关,简牍学、敦煌学、金石铭刻、西域南海考证(方言考证、史地考证和名物考证),以及中国传统宗教(道教)和外来宗教(佛教、祆教、摩尼教、景教、一赐乐业教、也里可温教、回教),还有蒙元史、突厥史,一直是法国汉学的强项。

  对中国学者来说,法国汉学的吸引力主要在两个方面:

  第一,中国重经史考据,对法国汉学擅长的philology(西方的考据学)情有独钟。中国的边疆地区,与周边地区有很多陆路往来和海上往来,文化背景很复杂,没有语言上的功夫,很难有深入了解。此学是汉学基础,最难,陈寅恪学了半天,回国后,“自审所知,实限于禹域之内”,比起法国学者,毫无优势而言,不得不“捐弃故技”,还是缩回到他更擅长的本土之学。

  第二,法国汉学以西域探险为背景(这种探险到处都是考古学的先声)。这一背景当然有殖民时代的历史印记,和中国学者的感受不一样(何止不同,简直相反)。晚清以来,中国人有强烈的危机感,他们对内的感受是“瓜剖豆分”,对外的感受是“虎视鹰瞵”。四裔之学,因而成为经世之学。冯承钧编译的《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主要就是介绍法国汉学对中西交通和边疆史地的研究。冯氏是伯希和的学生,对介绍法国汉学有大功。我们都很感谢他。

  同样,法国汉学对中国学术看重什么,也很说明问题。

  1933年,伯希和访华。他说,在他心目中,中国学者真正够得上世界级水平,只有两人,不是胡适,不是陈寅恪,而是王国维和陈垣。伯希和为《王国维遗书》写过书评,他看重的不是王氏的古史研究,而是他对边疆史地和蒙古史的研究。陈垣也是以宗教史研究被他看重。他看重这两个人,并不是因为他们外语有多好,对西方研究多熟悉,而是因为有共同兴趣,双方都有可以取长补短的地方。

  我认为,中国人研究中国,没必要跟西学抬杠。土有土的好处,也有土的坏处。洋有洋的好处,也有洋的坏处,重要的是互补,而不是抬杠。中国,不光中国人可以研究,谁都可以研究。你研究你的,我研究我的,不必争高下。汉学家研究中国,特点是由远及近,由表及里,跟我们相反。他们掌握语言多,对中国四周的邻居了若指掌,比我们有世界眼光,这些都是我们所不及。我们学不了,可以让孩子们学。

  现在,美国是国际学术中心,很多人都把美国当作梦。

  有一位中国流亡者说过一句话,刻骨铭心,我印象很深,一直忘不了。

  他说,他到美国的最大感受是:我得到了天空,却失去了土地。研究中国,一定要居高临下从天上研究吗?不一定吧。

  太阳挂在天上,月亮挂在天上,我们住在地上。

  地上很好玩。从地上看天上,很好玩。

  中国道教,最高理想是得道成仙。古时候,很多人都希望,服食金丹大药,最后两臂生羽,身轻飞举,岂不快哉!但《彭祖经》的建议是,天仙固然很好,但如果你耐不住天上寂寞,最好还是留在地上做地仙。

  苏东坡说得好,月亮看着漂亮,其实冷冷清清。“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水调歌头》)。他没上过月亮,但事情还真让他给说着了。那地方温差太大,白天摄氏127度,晚上零下183度。

  我以为,研究中国,离不开中国。土地很重要。对我重要,对汉学家也重要。

  我们还是待在地上,脚踏实地地研究中国吧。

  2014年1月27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原标题:同一个中国,不同的梦想——我对法国汉学、美国中国学和所谓国学的点滴印象)

 

编辑:罗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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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中国 汉学 研究 国学 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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