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当时以为停不了，似乎要一生一世，就那么一直下下去。

阳光重现，带来夏之气息，夏日在一场雨里老去。从少陵园的一处断崖远望，视野里都是神禾原，层层叠叠处是婉转的起伏与流向，树最多也最浓密，疏朗深密在沟壑与平川之间，仿佛没有尽头，没有完结。

侧目的一瞬，神禾原的一端竟出现了一片密集的现代建筑，一片庞大的建筑群，已有蔓延而来之势。建筑是现代社会的标志，神禾原的自然与神秘被打破。

应朋友之约来画秦岭，却觉得无从下笔。

秦岭在我心中充满了神性与神秘，整体不可分割。于它，我是一个陌生的探索者、闯入者，我感到与它之间像有一重深深的阻隔，无法深入其中，更无法与它亲密交流。那重阻隔或许是因为它的硬朗之气，如同一位铁骨铮铮的男子，充满战争中的力量和勇气。或者他在闭目打坐，你不知他的心在哪里，在想些什么……那重阻隔真实却空茫，存在又无从消解。

想起古人眼中的秦岭：《溪山行旅图》《终南别业》，想起老子的丹炉、终南山的隐士，李白的《蜀道难》、王维的辋川，想起秦时的凛冽、汉时的烽烟，想起隋朝的陶塔、唐代的寺院，想起黄河古道、华阴天险……甚至于想起前世今生。

秦岭该是怎样的样貌？如一座具象的迷宫，就在眼前，却说不清道不明，被它强大的气场所震慑，被它坚韧的力度和谜样的幻境所打动，仿佛徘徊在一道深沉的大门外，因春天的某枝杏花而落泪，以为那就是相关秦岭的某种情感或温暖。

那时花开正盛，云雾重重，从山道进入秦岭，雾散之前仍未走到尽头，落入现实的幻象。秦岭有尽头吗？在天边、在云中、在岁月的终点。花谢了，流云涌动，那是无形之气，是秦岭宏大却隐秘的某种暗示，让我想起天机、想起宇宙。

神禾原高起、下落，是缓和的重叠和流动，神禾原之外的秦岭，是跌宕的起伏，是大起大落的豪迈与壮阔。雨后的秦岭在晴明的空气中，清晰巍峨。下雨时飘渺如梦，山在云间，模糊了界线，云气相绕，莫测高远。近处是绿色，由近而远色彩渐变，再远处便成了青色，终于懂了：远绿成青。

多年前我曾驱车在秦岭的大山中穿行，秦岭像个威严的男子，越靠近越觉得遥远，越深入越感到陌生。与山相比，水是山的血液、脉络和温度，它不停地缓缓流淌，打破了僵冷，渐渐有了生机，山在水的温情与围绕中，越发显得轮廓分明。在山凹处，或许适合小憩，红着脸，饮着酒，迎着凛冽的风。

喜爱春天的秦岭，点点淡绿，更让人亲近；也爱落雨时的秦岭，添了朦胧写意，不再是严肃的面容，而藏着隐隐的忧伤。它似乎含了情，和着云朵或雨雾，朝露或晚晴，浮动着忧伤或苍凉，让人交织着莫名的心碎或愉悦。

秦岭，这座骨感的山脉，性格鲜明，有着男子的阳刚和豪迈，充满才情和逼人的气息，以及大起大落的悲壮。或许它是一个君王，秦始皇或汉武帝，决绝地应对危难与烽烟。或许是一位高士，隐在车马喧嚣之外，徒自高深。又或许是一位神仙，悲悯地望着脚下这片凡俗的尘世。尘世，有时让人觉得冷寂、伤痛，有时也让人感念温暖。

面对秦岭，该从何处下笔？它浑然一体，无懈可击。是该立于山间，还是远远凝望？我从来看不清它整体的样貌，而它撼人心魄的也是整体，与大平原完美契合。我惆怅，消散不去被它阻隔的感觉，驱车顺着环山道往复盘绕，无法靠近，无法真正地进入它的内心。相斥的也许是我们之间的场，像世间的阴阳两极，但阴阳其实是相生相合的，互生互换，生生不息。

秦岭像个谜，让人越来越感受到它的亘古与神秘。而它又是那样坦荡，作为一座山，就那样存在着，是那样的强大、逼真。也许它的心是硬的，如同它的岩石，坚韧锋利，卓尔不群。

我如何能与这座绵延的青山相依。它是强大的存在，我定然高山仰止。也许山与人之间，彼此无关，彼此安然，纵然有太多的感知，那也只是人的一厢情愿。

然而，冥冥中它给我的心以冲击、感知，这是来自于一座山脉的魂魄与气息。就像世间无法走近的情缘，相合或相斥早已前世注定，虽魂牵梦萦，但你仍然是你，我也仍然是我。

我在秦岭的山脚到底徘徊了多久？仿佛时空已苍茫。如同值得付出的情感，只为生出喜乐，其实许多爱恨与纠葛皆因不适，却错误地以为痛苦便是相爱相知。

我孤独地行走，行走在秦岭的坡地，春天此处曾开满杏花，繁密灿烂的杏花动人心魄。还有那些桃李，粉色的花瓣，如同渲染在山间的胭脂，让人意乱情迷。我迷恋秦岭的春天，不由自主陷入其中，如同陷入迷局，怎么也绕不出。人生也许就是一个迷局，没有确切的答案，也许根本就没有答案，环环相绕，循环往复，世间的因果多在诸番前世今生里。也许喜乐不在另一个生命里，它就在我们自己的内心。

山间的溪流，流不尽春水和秋意，岁月无休无止，幻化变迁。

我在近、中、远的距离中，默对秦岭，这就是秦岭，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一座冷硬的山，就是自我，就是孤傲，就是阻隔，就是葱郁或苍茫，存在于凡尘，它想要留存的就是山的意义，无需人懂。

我可能注定画不了秦岭。我的秦岭在心的另一重，或许是春时的花，或许是涌动的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