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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志忠:白鹿原上“风搅雪”

2016年05月23日 10:55 | 作者:张志忠 | 来源:人民政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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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许多高产的当代作家,陈忠实的作品不算多,引人瞩目者唯有一部《白鹿原》,但是,从问世后的20余年,它的意义和价值在争议中逐渐凸显,越来越展露出它对世纪风云的穿透力、对白鹿原上诸多鲜活人物的精彩刻画,而冠绝一时。就像蒋勋先生解说“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一诗所言:“这个人作品不多,只有一两篇作品,所以叫孤篇;‘以孤篇压倒全唐之作’,是说比全部的唐诗还要好。做诗人做到这样真是很过瘾,平时不轻易出手,一出手就是最好。我基本上不把《春江花月夜》看做张若虚个人化的才气表现,而是强调初唐时期,人的精神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辽阔,在空间和时间上,都开始有一种扩大”。这样的评价,也非常适用于评价《白鹿原》。

陈忠实的创作,从1960年代开始起步,进入1980年代中期开笔写作《白鹿原》,在文脉传承上,既得益于寻根文学开创的对民族文化与当代生活之关联的深度考察,也恰逢新时期文学从中短篇小说向长篇小说体裁延伸拓展的关节点上,文学的视野逐渐辽阔起来。长篇小说,不仅意味着篇幅的放大,在时间、空间和表现历史风云的广阔上,亦具有新的高度,新的气象。《白鹿原》在表现20世纪中国历史进程上,前承张炜的《古船》,后引一大批铺叙百年历史长卷的长篇小说;而且,陈忠实又是个心中装着读者的作家,他在追求思想性与艺术性的新创的同时,力求强化作品的可读性,在赢取文学的市场化效应上用了很大心思,使得《白鹿原》实现了专家叫好,读者买账的双赢,具有标志性的文学史意义。

《白鹿原》从满清末年写起,西安古城的辛亥光复,白鹿原上的革命,国共两党从戮力同心到决裂厮杀,“交农”与“风搅雪”,抗日大业与赈灾济贫等一系列关乎民族存亡与一方兴衰的重大事件尽收囊中。凡此种种大历史,汇聚于渭河流域之白鹿原上的白鹿村,与日常生活的春种秋收、宗族血缘、婚丧嫁娶、生老病死、民情风俗、儿女情长融合在一起,写出了白鹿原上的众生百相,写出了壮阔的历史风云在关中黄土地上一个小小村落激起的大风大浪与阵阵涟漪。

白鹿村以仁义著称,儒家文化传承久远,是中国特有的乡绅政治的典范所在。关学大儒朱先生,在欧风美雨的侵蚀之下,信守本土传统,弘扬儒家之道:独身劝退围困西安的20万清军,拯救古城及城民免于刀兵之灾;以“孔子修春秋,乱臣贼子惧”的方式撰写滋水县志,彰显历史正义;兴办白鹿书院,教化一方之地,主持赈灾两袖清风,禁毁罂粟种植不遗余力,成为护佑这一方土地的吉祥物和儒家精神象征。在他的人格熏陶和切实可行的指导下,白鹿村的村民,订立了符合儒家规范的村规民约,白鹿村的族长白嘉轩更是把从朱先生那里得到的教诲,转化为乡村生活的实践形态,不但把白鹿村管理得井然有序,而且带头捐资办学,体恤孤寡贫弱,恪守礼教精神,善待自家长工,确立了他在白鹿村的权威和声望。在同宗而不同姓的白鹿两姓中,白嘉轩作为农耕文化的优秀代表,与沾染了传统的商业文化之唯利是图的鹿子霖,处于既合作又有明争暗斗的紧张状态中,但行正严明的他,仍然经常处于上风,虽然纷争不断,却也于大局无碍。

由儒家文化主导下的乡村生活形态,却在现代历史进程中遭到颠覆和毁灭,白鹿两家的下一代人,白孝文、白灵、鹿兆鹏、鹿兆海、黑娃以及外来的年轻女性田小娥,在时代风云的感召下,选择了各自的叛逆之路,反叛专制的大家长白嘉轩,反抗贫富悬殊损不足以奉有余的旧体制,反叛以维持现状保守平庸为要义的乡村生活形态。年轻的生命,各有自己的诉求,形而上的理想主义和青春生命的欲望冲动,而一次又一次地席卷白鹿原的时代狂潮,则从根本上动摇和瓦解了朱先生和白嘉轩联手共建的乡村乌托邦。

还需要指出的是,尽管陈忠实对传统儒家文化和仁义观念,充满了向往追慕之情,但是,他并不像今天的某些所谓新儒家那样,会被自己的激越情感遮蔽冷峻观察和思考的眼睛。对现实生活复杂性的深切体验,和文学特有的对复杂悖谬的社会现象、人物形态的浑厚涵容,使得《白鹿原》也揭示了儒家文化对底层、对妇女和边缘人的排斥压抑,乃至精神的和肉体的虐杀。一方面,儒家文化陈义太高,无法在现实中真正实施,白鹿原上鸦片种植一经泛滥就难以彻底禁毁,而白嘉轩竟然是首开其端者;朱先生是仅有的儒家“圣人”,但是,独善其身可以做到尽善尽美,“人皆可以为圣贤”则毕竟只是一种浪漫想象的状态。一方面,作为以守成为其特征的文化,扼杀了青年人的生命冲动和变革愿望,更以庄严无比的名目,对黑娃、田小娥、白孝文等人,施以极其严厉的惩罚,将黑娃和白孝文推向了叛逆之路,也导致了可怜无辜的弱女子田小娥的意外死亡。而且她死后仍然不得安宁,遭到朱先生和白嘉轩的恶毒诅咒和密谋策划,令其尸骨无存。这样的笔墨,让我们看到了传统文化与乡村生活中吞噬青春,制造自己的牺牲者与反叛者的狰狞可怖。如果在“天不变,道亦不变”的时代,少数年轻人的孤独叛逆,掀不起大的波澜,但在20世纪的时代巨变中,就形成“风搅雪”、浪滔天之势。陈忠实不仅是“爱而知其恶”,也体现了新旧世纪之交在回归传统文化的社会思潮中由衷向往与本能困惑的悖反心态,从而极大地提高了作品的思想和情感的价值。

纪念一个作家,最好的方式就是阅读其作品,在与其作品的精神对话中,体验作家那不死的灵魂。“白鹿原上‘风搅雪’,令人长忆陈忠实”,这是对李白诗句“解道‘澄江谭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的拙劣模仿,借此表达我对陈忠实先生的悼念之情。

(作者为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当代文学评论家)

编辑:邢贺扬

关键词:张志忠 白鹿原 陈忠实 乡绅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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